白鸟翯翯 轩翥而飞

【双狼组】Rhythm of the Rain

雨季又要来了。本子里未公开的文。


德克萨斯在一个雨天遇见拉普兰德。那个雨天夹在前后绵延不停的阴天里,让沉闷了许久的天气松了口气。

德克萨斯工作的贸易公司位于一个丁字路口。办公室的窗户正对着一条宽阔的马路,左右各三排车道,两侧的树木枝叶繁茂,笼罩着同样宽阔的人行道。

她每天上下班都从那里经过,甚至清楚地知道哪个树干上有一道划痕,哪一块石板有些松动,踩上去嘎吱作响,吓人一跳。

只是她已经不会被吓到了,这样的景色她看了好多年,从她在这里工作开始,就没有变过。

马路一直延伸,没有任何建筑物阻挡,从窗户能望到远处的地平线。下雨时外面就像挂着层层晶莹的珠帘,将那隐隐约约的交界处藏在朦胧的水雾之后了。

这里唯一还算新的东西,是公司门口的白色路标。去年新修的,交汇了横竖两条道路的名字。昨天那上面落着鸟,而今天落满了雨。

今天不用加班,德克萨斯回家时的脚步也比平日轻快不少。

她从行道树下撑着伞走过,茂密的枝叶挡住了雨,只有几滴在叶片上积攒了很久的水珠啪嗒啪嗒地敲打伞面。

回到家门口的小巷时天还是亮的,泛着一种冷酷的青色。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果你在想别的事情,就很难察觉到它的存在。但若是你执意寻找,也能在摊开的手掌上感知细细的痒。

德克萨斯觉得雨还是在下的,她从地铁站出来后就一直撑着伞。只是雨声太轻,听不到,而落在伞面上的水珠,也像露珠一样幽微。

她喜欢把伞压得很低,裁去周围人的脑袋,只留下行色匆匆的身影从身边掠过。她时常通过他们的穿着打扮、走路习惯和偶尔响起的说话声来猜测他们的职业、性格。

她数了数,从地铁站到小区门口的这段路,身边大概走过了五个大学生、几个家庭主妇,和一两个公司职员。还有一个女人她不太确定,也许是舞蹈演员一类的。

进了小区后就很难见到人影了,这里道路狭窄,两旁停满了车。德克萨斯慢悠悠地走在雨中,听头顶的树叶被细小的雨滴刺得哗哗作响。

走了片刻,她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自行车的声音,跟着的还有口哨吹出的一首歌。她觉得很耳熟,但是忘了什么时候听过。

德克萨斯下意识往旁边让出一条路,但自行车却像没有领悟她的用意一般,并未从身边经过,它仍然不紧不慢地和口哨声一起跟在后面。

她听着两个车轮和车链子咿咿呀呀的声音,判断出车子的主人是故意放慢了速度。他在做什么呢?他也打着伞吗?也和自己一样在听雨声吗?

到了转弯的地方,德克萨斯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决定回头看一眼。可就在她转身的一刹那,那辆车子却突然加速从她身边路过,扬长而去了。

她没来得及把伞抬高,只看到一双黑色马丁靴、一条褪色牛仔裤,和黑色风衣飘扬的下摆。哦对,她还看到了一截披在背上、湿漉漉的银色头发。那种银色偏灰,被雨一浸,更暗了几分。

到家后,德克萨斯的脑海中始终飘着那首歌的旋律。她有点不知所措,只好逼迫自己想想明天要完成的工作。可是无论她想什么,最后总会落回那首歌上。

她从冰箱里拿出两颗西红柿,切的时候知不觉吹起了口哨。雨已经停了,但她仿佛仍能听到叶子的声音。

吃过饭,洗了澡,德克萨斯早早地躺在床上,抽出一本上上个月的杂志翻了翻。可每次看到第三段的时候,她就开始想那首歌。等回过神来,看过的内容已经全部忘记了。她只好从头看,可看到第三段时却又重复了这一过程。

她把前三段看了十几遍,却一个字都没有记住。

算了,还是睡觉吧。

德克萨斯躺进黑暗中,听到外面又下起了雨,比傍晚时大,重重敲打着窗户。她开始吹口哨,又是熟悉的旋律,伴着久违的雨声。城市的霓虹从窗帘缝中照进来,一会变一个颜色,房间便也忽明忽暗,给她打着节拍。

不知道为什么,这场雨不仅解放了沉闷的空气,也让德克萨斯有了一种多年都未曾得到的解脱感。

她突然想请假,明天不去上班了。雨天就应该窝在床上,看看书和电影,听音乐,或者盖着厚被子发呆。可是晚上看天气预报,明天似乎是个阴天,降雨概率为零。

那就算了吧。

所以第二天一大早,她还是按时起了床,按时吃早餐,按时挤地铁,按时走在了公司门口那条宽阔的人行道上,摸了树干上的疤痕,踩了那块松动的砖。接着按时进了公司,按时打了卡,并按时坐到自己的工位上。

然后,意外地吹起了口哨。

“德克萨斯?”能天使有点不认识她似的,从她工位对面冒出头来看她。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奇怪你怎么突然吹起了口哨。”能天使的记忆中,德克萨斯好像没有吹过口哨。

“只是偶然想起了这首歌。”

“这是什么歌?听着好耳熟。”

德克萨斯摇摇头。她经过一晚的洗礼,连梦里的人都跟着这首歌的旋律跳舞,可她还是没能想出它的名字。

上午的会议冗长乏味,老板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德克萨斯呆呆地望着窗外,有些遗憾地想,今天为什么没下雨呢?一点预兆也没有,天气和前些天一样,像一根肿胀的香肠。热气灌满肠衣,挤占了所有空间,让人喘不上气。而昨天那场不痛不痒的雨,早已被人忘却。

昨天到底下没下过雨?怎么今天连一点雨的遗迹都找不到?路面很干燥,树上仍然栖满鸣蝉,吵得人头疼。

德克萨斯揉揉脑袋,叹了口气。

“德克萨斯……”能天使轻轻捅捅她,示意她发言,她这才恍然反应过来,她走神了。会议记录本上一个字都没有,只有一堆鬼画符,是她无意识地跟着脑海中那首歌的旋律画出来的。

这可是模范员工德克萨斯第一次走神。幸好老板以为她没休息好,并没有苛责她。

散会后德克萨斯慢吞吞地收拾文件,准备去食堂吃难吃的午饭。公司的菜品翻来覆去就是那些,清汤寡水,让人食欲全无。

她把会议记录本合上前,又扫了一眼上面混乱的线条。她意外地发现它们竟然隐隐遵循着某种规律,好像她昨晚走过树下时,雨滴落在伞面上的旋律。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这个时候应该下雨。德克萨斯突然想。

她没有去食堂吃午饭,办公室还剩两个泡面,是能天使好久之前买的。德克萨斯一边等着开水把面泡开,一边从窗户眺望。

马路上的风景依然和昨天一样,和前天一样,和一个月前一样,和一年前也一样。就像她循环往复、永远平淡的生活。

今天下班后,德克萨斯在同一时间回到了小区。院子里依旧见不到什么人影,可她没再遇到那辆自行车和那个人。

到家门口时,她惊讶地发现隔壁邻居搬走了,敞着门的屋里遍地都是遗落的东西。一只脏兮兮的玩具小狗、一只坏掉的闹钟,还有一个印着粗糙花朵的笔记本。

德克萨斯没有见过她的邻居,尽管他们的阳台挨在一起,中间只隔了一条胳膊的距离。按理说在周末或者晚上,他们应该都会去那里抽烟,然后寒暄两句,混个脸熟。但实际上德克萨斯每次见到的,只有隔壁阳台上几盆枯死的花,和一只落满灰尘的鱼缸。

现在它们应该也被遗弃了吧,主人不会带它们走的。

切菜的时候德克萨斯开始吹口哨,她仿佛又听到了雨打叶子的声音。这时窗外厚厚的云层里突然伸出了夕阳,虽然昏聩无能、不成气候,但也预示着晚上恐怕会放晴。

晚饭后,德克萨斯跑到阳台抽烟,果然见到隔壁阳台上的枯枝败叶。也许是昨天下了雨,它们飘下枝头,在晚风里微微颤抖。

在她抽烟的工夫,对面商场亮起了彩色的霓虹。那栋十几层的大楼把灯泡裹了一身,招摇地暗示夜晚的降临。这些红色绿色的灯光会照耀一整晚,从透光的窗帘入侵。

德克萨斯刚搬来的时候被照得失眠了一段时间,但她很快就适应了,现在看不到的话反倒有点不习惯。

烟雾阻挡了视线,让灯光变成很有质感的雾面。德克萨斯的手指在阳台的栏杆上轻轻点着,待她察觉时,发现自己又在敲雨滴落在伞上的旋律。

她伸手从茶几上抽出一本卷边的杂志,从里面随便撕下一页,把这种旋律用烟头烫成一串洞,又在洞与洞之间烫出线。

很像一串摩斯电码。

她把纸举到眼前,这串密码就被染成红色、绿色、蓝色。可惜,她并没有解读出里面的含义。

德克萨斯今晚多抽了一支烟,比平时晚睡了一会。不过第二天早上,她仍然能在准确的时间睁开眼睛,一边做早饭一边刷牙,然后准时出门,赶上八点零五分的地铁。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德克萨斯都是这样度过的,和这些年中的任何一天一样。但唯一的变化是,她每天都会站在办公室的窗前吹口哨,并想象着大雨贯穿整条马路。

暴雨会在路上积起来,然后漫进公司。这时她有理由拿出一只充气皮划艇,丢掉所有工作,翘掉下午的会议,划出公司大门,向堆积如山的文件和气得人七窍生烟的同事say goodbye。

可惜一直都是阴天,第二场雨在半个月后才姗姗来迟,并彻底拉开了雨季的序幕。

在雨季开始的第一天,德克萨斯再次遇到了拉普兰德。

那天的雨较第一次大了很多,上班时向窗外看,会发现雨滴连成了一条条细线,正把天地缝合。

树枝在季风中摇摆,抖落一身水珠,而红绿灯化成一滩模糊的影子,在结束时像心脏一样跳动。

整座城市都变得湿漉漉的,在雨雾的浪潮中接受洗礼。空气冷冽清澈,带着草木被浸湿的香气。打开窗户就有凉风拂面,伴随着哗哗雨声,让怕热的人们想拥抱这来之不易的冷空气。

下班时雨变小了,德克萨斯撑着伞从树下走过,听到雨滴硬邦邦地落在伞上。“啪嗒……啪嗒啪嗒……”仍然是一串暗含着神秘信息的摩斯电码。

是雨在告诉她什么吗?

雨天的地铁站比平时拥挤,台阶湿滑,满是污泥。德克萨斯走到一半就看到了阴沉的天色,乌云把整座城市的天空缠成一片,让冷淡的暮色在哪里都保有相同的密度。

她撑开伞,站在路口等待红灯。面前的车子飞速驶过,让对面的红灯忽隐忽现。车声人声夹杂在雨声里,凝结成一种空洞的喧哗,好像一切都要崩溃,然后被雨水冲走。

德克萨斯觉得世界碎裂成无数岛屿,她就站在一座岛的边缘,而马路对面是另一座岛。冒险者们必须渡过中间那条汹涌的河,躲开由人操控的机械巨兽。伞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桅杆,保佑他们在风雨中存活。

行人渐渐在她身边聚集,她刻意压低了伞,截去周围疲惫的脑袋。那个拎着公文包的人大概是附近某公司的职员,那位穿着紧身运动裤的小姐有可能刚从健身房出来。

一声嗡鸣后,绿灯亮了,德克萨斯跟着人潮走上斑马线,行色匆匆的人踩着各式各样的鞋和她擦肩而过。雨水见缝插针地从这些身影之间落下,从伞骨上滴落到另一个人的肩头。

水珠挂在黑色皮鞋上,仿佛廉价水钻。白色帆布鞋湿了一角,呈现出一片黯淡的灰。那些奔波中的高跟鞋,磨出无数红肿的脚跟,创可贴的一半已经掉了出来,另一半依然顽强地撑着。

这些脚步来往匆忙,只为了在十几秒内游到对面那座岛上,免得被河里的机械巨兽吞食。

只有一双脚和它们不同,那双黑色马丁靴迈着潇洒的步子从德克萨斯身边经过,鞋上沾着些泥,但一点也不显脏,鞋带绑得很紧,为了扎住褪色牛仔裤的裤脚。

它们慢悠悠地走,脚步长长短短,合着细雨的节奏,丝毫没被周围的人带跑。好像有慢放的电影镜头对准了它们,让其他的脚步统统变成一闪而过的陪衬。

是她?

德克萨斯认出了那双脚。

她抬起伞,飞快地回过头。

黑色风衣的下摆一起一落,银白的长发仍然不修边幅地披在背上,鬓角被风吹开一绺,露出苍白的侧脸。

是她。

德克萨斯停了下来,被周围人撞得退后几步。几句抱怨传来,又很快走远。而那双黑色马丁靴的主人好像有心灵感应一样,突然间扭过了头。

德克萨斯看到了一双微笑的银色眼睛,它们正望着自己,隔着无数桅杆和冒险者们模糊的脸,还有让河水翻涌的风雨。

德克萨斯被人推着向后走,她的伞被碰得歪歪斜斜,在花花绿绿的多边形中挣扎,然后彻底倒地不起。

她的桅杆倒下了,而她也暴露在雨中,和那个人一样。

德克萨斯想抓住那副微笑的眼神,可那双眼睛眨了一下,就很快消失在人海中,消失在对面的岛上。德克萨斯还站在河中央,在绿灯只剩最后三秒的时候,身旁躺着一根翻倒的桅杆。

汽车开始鸣笛,她这才缓过神来,飞快地跑到马路对面。雨水被她的脚步溅起来,“啪嗒……啪嗒啪嗒……”依旧是一串不知所云的摩斯电码。

当她踏上人行道的时候,商场顶楼的时钟响了,刚好七点钟。而对岸再次挤满了人,等着在岛屿间来往。那个身影早已不见,被雨水冲走了。

德克萨斯重新撑起伞,可是伞里也在下雨,浇湿了她的头发。

她慢吞吞地回到小区,在狭窄的小路上流连,却没再等到那个人。天色都完全暗下来了,她也没有出现。

德克萨斯饥肠辘辘地回到家。她今天不想做饭,只好叫了外卖。等外卖的时候,她在阳台上抽了一支烟,看着隔壁阳台上残破的花盆和一地枯叶。

刚刚在电梯里,德克萨斯听说今天有人搬了家具进来,恐怕新房客不久就要入住了。

她对新邻居一点也不感兴趣,她满脑子都是雨中那双微笑的眼睛。那个人为什么回过头看自己,又为什么冲自己笑呢?

她又吹起口哨,配合着潇潇雨声。她刻意把节奏吹得长短不一,像今天那些雨滴落在伞上的节奏,像她飞奔的脚步溅起的雨水的节奏。

这一定是雨在暗示她什么。

她看了看天气预报,明天有雨,后天有雨,这个季节会一直断断续续地下雨,她还有大把时间来解开这串密码。

第二天一到公司,德克萨斯就听到空在抱怨雨天。

“下雨天耳朵和尾巴都是湿的,好难受。”她扯下假的耳朵和尾巴,怏怏不快,大雨破坏了她的时尚造型。

德克萨斯用毛巾拧了拧尾巴,然后踮起脚,把尾巴伸到专用的烘干机里。

“我们萨科塔人就不会有这种烦恼。”能天使把脚翘在桌子上,她从补觉中醒来,伸了个懒腰。

“你的光环淋湿了会怎样?会感冒吗?”空问。

“不会,它只会更亮。”能天使摸了摸头顶的“白炽灯”,它在来的路上被淋得有点冷,现在才刚刚恢复温暖。

由于天阴沉沉的,办公室里白天也开着灯,烘出一种奇妙的温馨感。好像他们不是在工作,而是挤在雨中的荒岛上取暖。

一向勤奋的同事们都意外地有些懒散。到了半下午,竟然点起下午茶,一边吃一边聊天,完全把万恶的工作抛在了一边!

下班的时间快到了,今天的工作狂们好像集体放假了一样,还没到点就开始收拾东西,一副百米冲刺的架势,誓要抢到写字楼臭烘烘的电梯。

“二楼而已……”德克萨斯皱着眉跟在空后面,看着电梯从六楼下来,几乎每层都要停一下。

“哎呀,懒得走嘛。”空乖乖地笑着。

电梯门开了,果然挤不上去。她们等了大半天,最后还是走了楼梯。

德克萨斯又走在了落雨的树下,雨滴噼里啪啦撞着伞,只是她左右的两个人完全没有察觉雨留下的信息,自顾自地说说笑笑。德克萨斯只好暗暗记下雨的旋律,等回家再把它们画下来。

晚上,能天使请客吃了火锅,驱走了下雨的寒意。她们在火锅店外分手时已经很晚了,街上仍然飘着一点看不见的雨丝,落在睫毛上,像晶莹的砂砾。

德克萨斯放慢了在工作日里飞快的步伐,慢悠悠在雨中踱步。明天要上班,她想,不然还能去夜晚的公园散步。

德克萨斯头一次有点讨厌工作。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以往她对工作不喜欢也不抵触,毕竟工作就只是工作而已。

或许是因为下雨了吧。

不仅下雨了,还下大了。德克萨斯被迫在小区门口撑开伞,免得在五分钟的路程中被浇成落汤鸡。家里没有尾巴烘干机,毛淋湿了的话很难入睡。

她跑到单元门口时大雨倾盆,一个黑影先她一步闪进电梯,她连忙叫道:“等一下!”一边按下按钮。

电梯门开了,里面站着一个身上滴水的人。

黑色马丁靴、褪色牛仔裤、黑色风衣,还有一双微笑的银色眼睛。

德克萨斯走进去,假装没见过她。长柄雨伞立在两人之间,雨水从伞尖流下来,又顺着缝隙流到门口,让地砖边缘的颜色变深了些。

一条河流。而她们在两座对望的岛屿上。

德克萨斯缓缓抚摸伞柄,她的余光能扫到一点银色和黑色的影子,她一侧的身体有些发烫。

电梯怎么还没动静?她抬头,猛然发现电梯还停在一楼,原来她们都忘了按楼层。

德克萨斯干咳一声,按下四楼,那个人却一动不动。她只好回过头去看她,发现她仍然带着那双微笑的眼睛看自己。

德克萨斯靠在电梯上,手指轻轻敲着伞柄,“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两人始终没有说话。电梯门一打开,德克萨斯就冲了出去。她听到背后关门的声音,总算松了一口气。她手指有些颤抖,好几次让到手的钥匙再次滑进包里。

一分钟后,她终于从办公室钥匙、公司仓库钥匙、楼道门钥匙和自行车钥匙中分辨出家门钥匙。可是她才刚把它对准钥匙孔,就听到了锁芯转动的声音。

德克萨斯向隔壁看去。

世界上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那双微笑的眼睛转过来望着她,眨了一下,然后消失在门后。德克萨斯确信她在听到关门声之前,听到了一句“晚安”。

夜里,雨变小了、变轻了,几乎没有了。而商场的霓虹早被浇成烂泥,晕乎乎地从窗帘的缝隙中钻进来。

德克萨斯睡不着,她裹了一件衣服到阳台上吹风。被雨洗过的风很凉,洗掉了城市杂乱的味道,好像一夜之间就把灯红酒绿的地方吹入了蛮荒。

她在阳台的小茶几上找烟。有几包是昨天放在这里的,所幸没被淋湿。她抽出一支叼在嘴里,回头去找打火机,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茶几上、地上、花盆边,哪里都没有。她只好叼着烟,站在阳台边缘,一面看着红绿交替的灯光,一面努力嗅着烟草味。

“啪嗒……啪嗒啪嗒……”

德克萨斯听到左边传来响声。她一扭头,看到隔壁阳台的边缘站着一个人,离她很近,微笑的眼睛藏在打火机淡蓝色的火焰后。

是她。

她把打火机伸到两个阳台中间,火苗让她的拇指发亮。

德克萨斯看到那些枯萎的花还在地上,可是和前几天不一样了。鱼缸里亮晶晶的,不知是不是积了雨水。两个阳台都没有开灯,黑暗把一切捏得奇形怪状,让人总以为这是假象。

她犹豫了一会,把头靠过去点烟。可是烟头还没被点燃,一滴水就不知从哪滴了下来,正巧落在火焰上,叫它化成一缕细细的雾。

那人把打火机缩回去按了几下,可里面似乎也湿了,再也打不着。她只好无奈地对德克萨斯摊摊手,把打火机放回口袋。

德克萨斯靠回到墙上,和那个人并排。雨好像又大了一些,不再是密集的雨丝,而是大颗大颗滴落。德克萨斯把手掌摊开,伸到阳台之间,让雨落在上面。

“啪嗒啪嗒……啪嗒……”她暗暗记下这个旋律。只是这个旋律响了两下就断掉了,一阵暖意从上方传来。

那个人的手掌隔着一段距离、覆在了德克萨斯的手上,苍白的手背替她接住了几滴雨珠。

德克萨斯心一跳,赶快把手缩回来,可是那人好像早就料到了一样,突然抓住她的手不放。

“你……”德克萨斯皱起眉,不知道该说什么。

“拉普兰德,你的新邻居。”那人一边说,一边晃了晃手腕,算是一个别扭的握手礼。而那双微笑的眼睛始终盯着她,笑得人心发痒。

就这样,德克萨斯在今年的雨季收获了一个有些恼人的新邻居。

雨下了一周,还在不停地下。这些日子里,德克萨斯和拉普兰德总会在阳台上一起抽烟,然后看着雨中的风景。

下大雨时遍地都是云,城市反而变得朦胧不堪。雨小时那些云又散了,能看到附近拥挤的公寓,一扇扇窗户像整齐的石榴籽。

德克萨斯告诉拉普兰德自己在贸易公司上班,做着毫无新意的工作,每天两点一线,生活单调平淡。

拉普兰德让她猜自己的工作,德克萨斯猜了演员、画家和尾巴烘干机制造商,但是都不对。

“最后一个有点离谱啊,德克萨斯。”拉普兰德甩甩尾巴,她可从来不用那种工业制品。

德克萨斯耸耸肩,表示猜不出来,拉普兰德笑着告诉她,自己是野生动物摄影师。

“我经常去野外拍摄,有时候一住就是一个月。白天开着越野车穿越草原,夜里就守着灯听狼嚎。”说完,她还装模作样地嚎了几声。

“那为什么搬到市中心住?”德克萨斯问,“不觉得吵吗?”

“动物见得太多,偶尔也要见见人。”拉普兰德把胳膊杵在阳台的栏杆上,向德克萨斯探出半个身子,“就像你,工作得太久了,偶尔也该见见人。”

德克萨斯无奈地摆摆手。

“明晚要不要来我家?”拉普兰德问。

德克萨斯想装作惊讶的样子,但没有成功。她觉得这一幕似乎曾经出现在她的梦里,拉普兰德也是这样把身子伸出阳台,伸进雨中,然后轻轻问她。

这一刻的雨和梦里的一样,是轻盈细小的,一颗颗串在拉普兰德的头发上、睫毛上,好像她就是这些小水珠串成的一样。

“怎么样?来吗?”她追问。

德克萨斯说好。她看到几滴凝结在屋顶边缘的雨这时掉了下来,砸在拉普兰德头顶。那么,她脑海中也会回荡雨的旋律吗?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今夜入睡前,德克萨斯把窗帘打开了一条缝。霓虹比平日强了,但在雨水里仍然是一团烂泥。她听着渐强的雨声,盘算着明晚的事。就好像明天只剩下了晚上,其余的时间都是在为晚上做准备。

第二天的雨圆得像玻璃珠,在她伞上跳个不停。她匆匆赶到办公室,在纸上画下这串密码。她试着破译,但得到的只是一堆乱码。或许这些密码遵循着另一套规律,有另一种破译方法。但她该如何发现呢?

周五的时间过得总是比其他的工作日快,尤其是今天。

德克萨斯心不在焉地度过了白天,只用三分之一的精力工作,三分之一拿来听能天使和可颂悄声说八卦,剩下三分之一用来盯着大雨发呆。她极力避免想晚上的事,免得同事发现平时冷淡的德克萨斯今天为什么带着一点笑意。

“你到底在笑什么?”能天使问。只有她发现了德克萨斯的异常,因为德克萨斯和拉普兰德发消息时,她突然钻出来,问她要不要订一份苹果派。

“我不许笑吗?”德克萨斯反问。

“倒也不是不许,只是……”

“那不就得了。”德克萨斯把充电器塞进包里,简短地道了别,并拒绝了空的晚饭邀请,然后飞快跑出了公司大门。她假装没有听到能天使在她身后喊的那句“你今天很奇怪!德克萨斯!”

她很奇怪吗?大概是因为下雨了吧。

德克萨斯在六点一刻敲响了拉普兰德家的门。这比她预计的晚了十分钟,因为她绕弯去超市买了一瓶红酒。

拉普兰德家的墙上挂满了野生动物的照片,大部分德克萨斯都叫不上名字,而照片的背景都是草原、沙漠、森林和雪地。这些场景德克萨斯只在纪录片里看到过,有时候做梦也会梦到,但她一次都没有去过。

拉普兰德和世界挨得很近,德克萨斯却和世界隔得很远。

“你去过这么多地方吗?”她摸着照片上两只在雪地里打滚的狼。

“工作嘛。”拉普兰德一边笑,一边毫不留情地把德克萨斯带来的红酒全都倒进锅里炖牛肉,而德克萨斯竟然没有生气。

拉普兰德家意外地优雅,和她穿着打扮的风格完全不同。如果德克萨斯不是亲眼所见,只凭在伞下窥到的半个影子来判断的话,或许永远也想不到。

她们一起守在灶台前闻着酒肉的香气。德克萨斯难得放空自己,什么也不想。平时她的生活都被工作填满了,现在突然闲下来,反倒有一种空虚感。

不过,好在这场雨及时消灭了它。

是的,刚刚停了一会的雨又下起来了。

她们靠得很近,德克萨斯动一动手指,甚至能摸到拉普兰德的手背。她听到有几滴雨水敲在窗户上,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德克萨斯有一种恍惚的感觉,她还是没想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认识了拉普兰德,又是怎么突然到了拉普兰德家,和她一起眼巴巴地盯着还没做好的晚饭流口水。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突然,让她措手不及。

“是因为你的生活太久没有发生变化了。”拉普兰德如是回答。这个人总能适应任何突如其来的变化,活得游刃有余。

德克萨斯不得不承认,她的生活确实几年如一日地相似。不喜欢也不排斥的工作、自由的生活、吵闹的同事,她很多时候觉得这样也不坏。可是这一切都被今年的雨季改变了,雨是她生活的入侵者,她却一点也不排斥,反而开始用它来衡量自己的世界。

奇怪。能天使说得对,德克萨斯确实变奇怪了,连她自己也这么觉得。

吃过饭,两个人光脚坐在窗台上,看着被雨水切得细碎的灯光。拉普兰德还算有良心,留下一点酒,给她和自己一人倒了一杯。

她把屋里所有的灯都关上,然后亮起一盏暖色的小灯,像一枚橘子,把墙也烧成蜜橘色。屋里顿时暗下去,照片里尖牙利爪的动物突然间温和起来,轻轻地趴下去,枕在爪子上,在橘色的灯光里打盹。

德克萨斯和拉普兰德相对而坐,拉普兰德那双眼睛又微笑地望着她。那双眼睛在看向她的任何时刻好像都在笑,德克萨斯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只对自己笑,还是对这个世界也笑?它们好像永远盖着一层迷蒙的雨,让人猜不透拉普兰德的心。

拉普兰德发现德克萨斯在观察自己,她抿了一口酒,然后伸出脚,踩住了德克萨斯的脚趾。

拉普兰德的脚很凉,大概是刚刚在踩在窗台上的缘故。德克萨斯一碰到她的脚,就感到自己不经意地抖了一下。她连忙把脚从拉普兰德脚下抽回来,胳膊抱住腿,缩成一团。

拉普兰德笑了,这回不仅是眼睛,她的嘴角也在笑,连她倒映在窗户上的影子也笑得轻颤起来。

雨让一切暧昧不明,暧昧的光线,暧昧的声音,暧昧的笑。

“周末打算怎么过?”拉普兰德问她。

“可能就在家躺着吧。”德克萨斯觉得雨天就应该缩进被窝。

“那来我家,我们一起躺着。”

“有什么区别吗?”

“你来了不就知道了。”

德克萨斯冷笑了一声,但她第二天还是照做了。拉普兰德从猫眼里看到她鬼使神差地站在门口,仿佛再晚开门一秒钟,她就会反悔。

拉普兰德已经吃过早饭,并给德克萨斯也留了一份。吃完后她们钻进卧室,把空调开得很低,躲到厚被子里并排躺着。

周六的雨来势汹汹,像千万个莲蓬头一起开到了最大。密集的雨水被风一吹,竟然显出波浪的形态,即便打着伞也无处可逃。

乌云压得很低,天色变得像茶渍一样,是带着一点黄色的昏暗。床对着窗户,窗帘只拉了一半,因为德克萨斯喜欢看沾满雨水的窗户,但拉普兰德不喜欢光。

“你喜欢下雨吗?”拉普兰德问。

“嗯。”

说完,她们沉默了一会。德克萨斯听到暴雨噼里啪啦地捶着地面,像是天神在发怒。屋里暗极了,一切都只能看清一半,而另一半要靠想象填补。

她和拉普兰德隔着一段距离,但她知道拉普兰德正一点点向自己靠过来,因为她感到越来越热了。

“你最喜欢什么动物?”轮到德克萨斯问了。

“狼。”拉普兰德不假思索,“灰色的。”

“为什么?”

“我刚才都没有问你为什么。”

“你没问我就不能问吗?”

“当然了,江湖规矩。”拉普兰德耍赖耍得理直气壮。

“江湖规矩……”德克萨斯重复着这个词,她低声的话语淹没在雨声中。

“取取暖。”拉普兰德再次耍赖。她慢慢把手伸过来,手指敲着德克萨斯的手背,啪嗒……啪嗒……啪嗒……

她们的对话断断续续。拉普兰德讲起她在野外冒险的故事,说有一次睡在帐篷里,因为睡得太熟了,差点被灰熊咬死。说完,她好像还心有余悸似的,钻进被子里拱了拱,把头发拱得乱蓬蓬的。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渐渐积起了睡意。雨在这时开始转小,德克萨斯能听到汽车在湿漉漉的马路飞驰而过的声音。开始是遥遥的,然后喧哗一阵,最后逐渐弱下去。但是一辆辆车接连不断,听着就像绵延的海浪。

拉普兰德央求德克萨斯给她讲故事,德克萨斯说她的生活没什么可讲的,但拉普兰德坚持要听。德克萨斯只好挑了些她自己认为有意思的事说给拉普兰德,后来干脆就讲起电影和小说里看来的情节。

拉普兰德起先还认真地“嗯”两声,但是后来声音却软下去,只剩了带着困倦的哼哼。德克萨斯以为她睡着了,就扭过头去看她,这时拉普兰德却突然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懒洋洋地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然后,德克萨斯忘了要说什么了。她们的对话便重新开始,进入一个新的旅程。

被子外是被空调吹得干冷的世界,是下不停的大雨和浪潮。而被子里有狮子老虎、有海盗船、有魔法师,有讲不完的故事。讲累了,她们就听听让人昏昏欲睡的雨声,靠在一起迷糊地睡一会。

二分之一个周末就这样在被子里消磨,另外二分之一个德克萨斯还没想好怎么过,但作为回报她理应邀请拉普兰德来自己家。

周日清早,她去敲隔壁的门,可是无人回应。

德克萨斯有些遗憾地回到阳台上抽烟。今天的云虽然很厚很暗,却始终没有下雨。一上午都没有,半下午小憩了一会后,还是没见到雨点。

今天没有雨,也没有拉普兰德。

新的一周就在沉闷的阴天里开始了。星期一的德克萨斯毫无干劲,晨会上强打着精神听能天使作报告,说他们找到了新的客户,是一家尾巴烘干机供应商。鉴于近日有许多鲁珀、沃尔珀、菲林来到这座城市生活,所以烘干机商机无限,他们要抓住机遇,一举占领市场……

好像每次找到一个客户,能天使都是这么说的。不过换了德克萨斯也一样会讲这些陈词滥调,都是套路罢了。

德克萨斯看向窗外。

仍然没有下雨,周六刚被清洗干净的空气也开始变得浑浊,又充满了汽车尾气和路边小饭店的油烟。

而拉普兰德也仍然没有出现。

夜里,德克萨斯从阳台望进隔壁房间,发现灯是关着的,窗帘依旧只拉上了一半,却不见人影。

拉普兰德就这样和雨一起消失了一周。

到了雨季第二个周末,突然就开始下暴雨,还伴随着隆隆雷声。

德克萨斯有理由相信,这场雨被老天攒了一周,因为夜里的雷声像连环屁一样响个不停,是拉肚子时才会放的那种积劳成疾的屁。

雨下起来的那一刻,德克萨斯就冲到了阳台上。隔壁灯火通明,照亮了阳台上被踩碎的枯叶。拉普兰德像是雨天的开关,她的灯亮起来时,雨一定在下。

德克萨斯松了口气,她想着要不要去打声招呼,问问她这一周去了哪里。可当她穿着松垮的睡衣,站在拉普兰德的门外时,却忽然退缩了。

有必要吗?

犹豫了几分钟,德克萨斯还是钻回家了。她躺在床上,手指捏着衣角,盯着天花板上明晃晃的灯泡发呆。雨声磨人,不知分寸,德克萨斯觉得自己掉进了海浪中。

她就这样在胡思乱想中睡着了,连衣服也没换,灯也忘了关。第二天早晨醒来时,一切都还是昨晚的样子,让她以为自己不过眯了十分钟。

她打开手机,发现了三个拉普兰德的未接电话,都是半夜一点钟。有急事吗?

“晚上要不要去公园散步?”德克萨斯把电话拨了回去,听到拉普兰德问她,“我想你可能会喜欢雨中散步。”

德克萨斯拉开窗帘走到阳台上,发现拉普兰德靠在栏杆上望着她。果然在下雨,不论大还是小,总归在下雨。

晨风吹动德克萨斯的衣摆,她仍然举着手机,看着拉普兰德微笑的眼睛,感觉离她们躺在床上讲故事已经过去了一个多世纪。

“或者,你也可能想看看我新拍的照片。”

“难道也是雨中的照片吗?”

“你怎么知道?”拉普兰德露出疑惑的神情。

德克萨斯也没想到自己猜得那么准,拉普兰德这次去了一周,结果一周都在下雨。她为了拍到动物,一直在外露营,期间还感冒了一场,差点就回不来了。

“效果还是不错的。”拉普兰德得意地把一沓照片塞给德克萨斯,“送你一份。”

是雨中的丛林。有几张拍到了拉普兰德的侧影,湿发不修边幅地披在背上,露出半张兴奋的脸。

德克萨斯盯着这些照片看的时间总是比看其他照片的时间长。拉普兰德好像注意到了,她一边喝水,一边玩味地看着德克萨斯的表情。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德克萨斯抬起头,心跳得有点快。

“你也是这样看我的照片的。”拉普兰德坦荡地坏笑了一下。

“因为……因为我喜欢这个。”德克萨斯慌乱地指了指照片上一只舔毛的狐狸。

拉普兰德走过来,假装失望地说:“我还以为你会喜欢这个。”她抽出一张打哈欠的白狼的照片。

“反正都狡猾得很。”德克萨斯把照片抢回来、归拢好,在手中掂了掂。

拉普兰德请德克萨斯去吃晚餐,那会小雨如酥,天气很舒服。从餐厅出来后,她们沿着马路走了一刻钟,就到了城中公园。

广阔的草坪前些天才修整过,在雨中像一块望不到边际的翠绿地毯。她们并肩在上面散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这周发生的事。

“我感冒的时候突然很想回来。”拉普兰德说。

“很正常,谁生了病都想舒服地躺着。”

“不一样,我以前不会这么想。”拉普兰德盯着德克萨斯,“只有这次。”

“为什么?”德克萨斯问。

拉普兰德犹豫了一下,说:“不知道……”

过了很久,她补了一句:“可能是因为下雨了。”

她们沉默地走了一会,在太阳落了一半时走到了公园边缘。从这里能看到高大拥挤的建筑物,墙面被浇湿了一部分,组成一张惆怅的人脸。

剧院的楼上挂着新的演出海报,海报上有一位复古打扮的女郎,四周围着一圈夸张的灯泡,在微明的暮色里闪动。

路面仍是湿漉漉的,楼上的灯光落下来,变成彩色的斑痕。而涌动的车流会把它们撬起来,贴在自己车顶。

车子哗哗地飞驰,车轮带起一些未干的雨水。风轻轻地吹响路边的行道树,吹落几片脆弱的树叶。德克萨斯觉得她仿佛捡起了一只海螺,听到一种遥远的海浪声。

她们回家时雨停了。天色是恰到好处的幽暗和朦胧,像透明的宝石里涌进了薄雾。

“丛林里的雨和城市里的很不一样。”拉普兰德说,“没有车声和人声,只有单纯的雨声。动物们都钻回自己的地盘躲雨了,大雨过后才会陆续出动。”

“那下雨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讲的那些故事。”拉普兰德对德克萨斯眨眨眼,“想我们躺在床上时说的那些话,想你那个萨科塔同事有没有追到她的青梅竹马,想你说的卡特斯小朋友会不会参加唱歌比赛,想你会不会在想我?”

“我没有……”德克萨斯矢口否认。

“那太可惜了,我还以为从叶子上落下来的雨滴在告诉我你想我了,它们可把帐篷敲得震天响。”

“你也听到了吗?”德克萨斯以为只有自己得到了那串密码。

“我听到了,但是看来解法不对。”

德克萨斯抿了抿嘴,有些后悔。

拉普兰德看上去毫不介意,她双手插在外衣口袋里吹起口哨,脚步轻快。德克萨斯也跟着吹起来,拉普兰德笑着看了她一眼,口哨忽然漏气了一秒。

她们在家门口分手。德克萨斯洗漱完毕,躺在床上时,小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她拉开窗帘,透过潮湿的玻璃看夜空,并从五颜六色的灯光里分辨出从属于隔壁的昏黄光晕。

拉普兰德这会在做什么?明天不需要上班的家伙大概会睡得很晚吧。

这么想的时候她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晚安。”拉普兰德发了一条消息。

“谢谢,晚安。”德克萨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谢谢,但她意识到的时候消息已经发出去了。拉普兰德回了一个晚安的表情,就再没说别的。

德克萨斯看了看天气预报,未来的一周有阴有雨,雨天总是夹在一些阴天中,就像雨滴的旋律一般,也是一串密码。

可德克萨斯还是没能破译它。就像她也搞不明白,为什么拉普兰德每次都在阴天消失,又在雨天出现。

雨天的时候,她们常常一起吃晚饭。窗外总是雨声正盛,而德克萨斯带去的红酒也永远会被拉普兰德毫不心疼地倒进锅里炖牛肉。吃完饭,她们就对坐在窗台上,只开一盏橘色的灯,然后看着窗外的重重阴影。

只是那些夜晚也断断续续,像摩斯电码中,落在线段间隔里的点。

雨季快结束了,德克萨斯仍然没有破解这串加密的信息。而雨季留给她的最后一个密码,在夏末时节终于来临。

那是进入夏天以来最大的一场雨,那时德克萨斯和拉普兰德都在阳台上抽烟,看着大雨连成串,像三道透明的帘子,把阳台围住。

“德克萨斯。”拉普兰德忽然叫了一声。她的声音混在雨中,听上去也在哗哗响。隔着两层水帘,德克萨斯发现她黑色的影子靠近了。

“什么事?”德克萨斯把烟掐掉,她觉得拉普兰德的语气有些郑重过头了。

“我有话和你说。”拉普兰德喊道。

“你说吧,我听着呢。”

“我……你。”她说。但德克萨斯只听到了第一个和最后一个字,中间说了什么,都掉进雨里了。

“你说什么?”德克萨斯走了过去,感到一阵四溅的水汽。

拉普兰德把头伸出阳台,雨浇在她头上,让头发都黏在一起。

“我……你!”她说。

德克萨斯还是没有听清。她看到拉普兰德的半个身子都探出了阳台,在雨中淋着。她的眼睛仍然微笑地看着自己。

德克萨斯没有再问她在说什么,她忽然走过去,也把头伸出阳台,吻了拉普兰德。

大雨浇在她的头顶,她觉得所有的密码都向她砸来,一串串敲着颅骨,让她脑海里回荡着密密麻麻的响声。

她在吻拉普兰德,她也在吻雨。

德克萨斯缩回阳台上,她看到雨滴从面前落下。那是流动的摩斯电码,一点、一串,带着让人费解的信息从眼前滑落。拉普兰德的脸被这些密码盖住,只有破解它们,才能看清她的面目。

这时,德克萨斯才清楚地明白过来,雨是未来发送的摩斯电码,是一切的度量衡。

“德克萨斯……”拉普兰德喊道。

德克萨斯没有动。

“德克萨斯……”拉普兰德一遍遍叫她。

德克萨斯摇摇头,躲进屋里。她把阳台门“砰”地一声关上,雨的喧哗便被削弱了五分。可她还是能听到拉普兰德在叫她的名字。

“德克萨斯。德克萨斯。”她甚至分不清那是拉普兰德的声音,还是仅仅是雨声的幻听。

她把窗帘拉得很严实,灯也不开,厚被子裹在身上像一个粽子。头发还是湿的,尾巴也进了水。她想起了公司的尾巴烘干机,这是她雨季以来第一次想起那东西。

德克萨斯蒙在被子里,世界变成一片虚空。她脑袋里是空白的,好像以前的人生也被大雨抹去。她甚至连刚才在阳台上发生的事都记不真切了。

她很努力地想,才终于想起拉普兰德的模样。可在她温暖的梦里,拉普兰德像一盘油彩,一会变成一把翻倒的雨伞,一会变成广告牌上的复古女郎,最后竟然变成了一台微笑的尾巴烘干机。

德克萨斯被梦境折磨醒时,已经是凌晨了。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夜空里竟然连一丝云也没有了。

她拉开阳台的门,发现茶几上的杂志湿透了。它们在雨季中被淋湿了无数次,上面的人脸已经化成一滩浆糊。

城市被冲刷了一番,连灯光都更加明亮。可是这些灯光中却没有隔壁那橘色的光了。

德克萨斯看着隔壁的阳台,有些怅然。枯叶早已被风卷跑,鱼缸里积着白天那场雨,让德克萨斯回想起那时的水帘。

第二天,天仍然阴沉,带着一点悲壮。但是雨的确不下了,而拉普兰德也彻底没了踪影。

天气预报说,强降雨天气已经结束,未来是持续的阴天。

德克萨斯的生活慢慢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她仍然按时按点起床、吃饭、上班、下班、再吃饭,然后睡觉,一切平淡得如同嚼过的甘蔗。

只是她每天仍会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想象着大雨遮住地平线。从树下经过时,她觉得有水滴落在头上,只是就那么一滴,其余的再也没有了。切菜时她吹起口哨,仿佛听到雨打湿叶子的声音。夜间,外面传来沙沙的响声,她梦里便出现碎裂的岛屿,和岛屿间汹涌的河流。

拉普兰德走了,德克萨斯却一直住在雨里面。

隔壁依旧黑着,许久没人住了。德克萨斯很想知道拉普兰德去了哪里,想知道她还会不会回来,可是那条编辑了很久的消息却始终躺在对话框。

德克萨斯翻出拉普兰德送给她的照片,看她在雨里的样子。说不定拉普兰德仍然去了一个下雨的地方,她带去了雨,或者她追随雨。

阳台上落了一地烟头,德克萨斯在风中咳嗽了一下。她想,也许拉普兰德以前也会站在阳台上,望着自己的窗户抽烟。但那时总是隔着雨。自己房间的灯光在雨中看起来会是什么颜色呢?

她想起最后的暴雨天,那天她真的没有听清拉普兰德说的那句话吗?

她把烟在栏杆上碾灭,靠在阳台边缘吹起口哨,雨的旋律就在干燥的夜里飘摇。那张用烟头烫出的密码,被雨反复淋湿后终于干了。德克萨斯把它举到面前,又看到了被霓虹涂改得花花绿绿的密码。

她把纸颠来倒去地看。突然在某一刻、从某一个角度、通过某一种光线看到的密码,让她觉得拉普兰德一定会回来。她会和雨一起回来的。

“那你下雨的时候在想什么?”她回来问的第一个问题说不定是这个。

而德克萨斯会如何回答她?

“我在想你那边有没有在下雨,想你遇到的那只灰狼是不是仍然在半夜嚎叫,想你有没有采到喜欢吃的那种蘑菇,想你会不会在想我?”

德克萨斯不再看天气预报了,但依然每天都带着伞。那把桅杆一样的伞总是被她郑重地塞进包里,尽管一直没等到出头之日。

能天使觉得很奇怪,德克萨斯比雨季的时候更加奇怪了。她有了许多奇怪的习惯不说,还自告奋勇地做了尾巴烘干机业务的负责人。

家庭版烘干机在雨季快结束时卖得脱销了,但如今雨季已过,七天无理由退货的人数每天都在成倍增长,搞得供应商差点破产,现在谁都不愿意接手这个烂摊子。

“雨会下起来的。”德克萨斯一边平静地说,一边在文件上盖章,“一定会来的。”

她耐心地等着。直到某一天,她走在小区狭窄的路上,脑子里在想许多乱七八糟的事,尾巴烘干机供应商的合同还有下周的视频会议。

等她抬起头,发现天上毛茸茸的,好像下雨了。可天气预报仍然是阴。

她放慢了脚步,听到一些叶子哗啦啦的响动。路上安静极了,听不到车声和人声,没有工业废气和路边小饭馆的油烟味。

世界仿佛按下了静音键,除了叶子声外,什么也没有。

可就在这时,一阵自行车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跟着的还有轻快的口哨声,吹出一首歌的旋律。

德克萨斯还是想不起来那首歌的名字,但她依然跟着吹起来。自行车丝毫没有超越她的意思,它仿佛是故意慢悠悠地跟在后面的。

天上还是毛茸茸,闪动着点点光辉。德克萨斯撑起了伞,上面开始出现露珠一样幽微的水滴。

两个人的口哨声重叠在一起,像一首悠扬的二重奏。德克萨斯觉得雨变大了些,有大颗大颗的水珠落在伞上。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这是久违的、雨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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