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鸟翯翯 轩翥而飞

【拉空】下流小说家

拉普兰德X空(左右无差)

能、德、普罗友情出镜

非常ooc


空的时间

空很胆小,这恐怕是卡特斯一族的通病,他们会被许多不起眼的事情吓到。比如沸腾的牛奶扑了一滴到手上,也会让空胆战心惊。她的腕子一抖,整锅牛奶都撒到地上。顾客因此骂了她,还找来了店长德克萨斯要求赔偿,因为这耽误了他宝贵的上班时间。空一边不停道歉,一边悄悄地翻了个白眼。有吵架的时间,他早就赶上最后一班开往市中心的电车了。

德克萨斯一如既往冷漠地回应了顾客,因而惹得顾客更加生气。三个人鸡同鸭讲地乱作一团,最后那人终于摔门离去,气哼哼地嚷着要投诉。

德克萨斯没有责备空。事实上,她什么也没说就回到了办公室。

空松了口气,向报刊栏投去一瞥。银白头发的鲁珀人还在那直挺挺地站着,视线一点也没被这边的争吵吸引。空刚来到鲁珀便利店打工的时候,那位就已经是常客了。店长对她态度冷淡,虽然她对谁都冷淡,但似乎看那个人格外不顺眼。据一起打工的普罗旺斯说,那个白狼总是影响生意,差点搞黄了另一处分店。

空注意到,每个月四号和十四号早上,新的杂志送到之后,她通常会准时出现在店里。然后一待就是一上午,买一些酸奶和饭团,坐在那盯着每个来看杂志的人,并在本上写写画画。她来到柜台结账的时候,空能看到她衬衫微微敞开的领口,和她口袋上挂着的银色钢笔。

那支钢笔是空知道的最贵的牌子,最便宜的一款也要花掉她一个月的工资。那个人的钢笔看上去很旧了,不知用了多久,原本闪亮的银色已经有些发黑。空想象她把钢笔从口袋上取下来时,笔夹会发出清越的响声。修长的手指把笔帽拔掉,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好像秋天的落叶声。一串龙飞凤舞的字迹就像歌曲的音符,自然而然顺着笔尖流出来,看着赏心悦目。

空凭此判断她一定是个很有格调的人。

她把这个想法说给普罗旺斯,但立刻遭到了反驳。

“一支旧钢笔而已,怎么能看出格调?”

“能花大价钱在书写工具上的人一定很有格调,毕竟现在还坚持手写的人不多了。”

普罗旺斯还是理解不了。

空觉得她可真是不开窍。

尽管空从未见过那个人的字迹,但她私下里叫她 “书法家”。书法家每次结完账,总会轻声地说一句谢谢。这是她们之间仅有的对话。空数了数,从打工开始到现在,一共收到她十二句谢谢。

空很想在脑海中保存她说话的声音,可每次事后回忆时,那个声音就像鲶鱼一样从手中滑了出去,游到水底寻不着了。

所以她格外地期盼每个月的四号和十四号。

“你好,请帮我结账。”正在空想得入神时,她幻想中的主人公走到了面前。

空忙一样一样拿过柜台上的商品,帮书法家结账。她的脸早已红透,只好低着头,轻声说道:“一共一百七十元。”

书法家从外衣口袋里掏出几张崭新的龙门币,空垂着眼睛接过来,把收银机里的硬币翻得哗啦直响。她那双手就轻轻搭在柜台上,食指有规律地点着,黑色的指甲油衬得皮肤很白,指甲周围还残留着一些斑驳的印记,那一定是涂出界的指甲油被刮掉后留下的。

空把零钱递过去,顺便抬了抬眼。书法家今天依旧穿了衬衫,顶上的两颗扣子开着,笔直的锁骨露出一半,上面垂着一条细细的银链。那只钢笔明晃晃地挂在胸前的口袋上,笔夹上有一个倾斜的“D”字形装饰。

她身上有一丝苦涩的烟味,但并不呛人。空猜测她应该没有喷香水的习惯,虽然她认识的鲁珀族多多少少都会用一些。她的头发也不是很服帖,看上去蓬松却有些干枯,似乎疏于打理。

“等一下!”空叫住刚刚道了谢,准备离开的书法家,“本店今日有活动,购物满一百元可免费获得一瓶鲁珀皮毛护理剂。”空抓起柜台旁边无人问津的瓶子。

“皮毛护理剂?”书法家怔了一下,随即看了看自己的头发和尾巴,笑着接了过来。

“谢谢。”说完,她就离开了。

“谢谢惠顾!”空把这四个字喊得很大声,店里所有的顾客都朝她投去目光。

今日收获了两句谢谢,可谓意外之喜。空自嘲地笑了笑,感觉自己像在集邮。

“我不记得今天有活动啊。”普罗旺斯转着眼睛回忆德克萨斯开早会时的内容。

“没有活动,是我自愿送给她的。”空说,“从我工资里扣。”

“为什么?”

“嗯……或许这样可以留住顾客的心。”空敷衍地回答。不过她还真希望那瓶护理剂能够担此大任。

今日高潮落幕,她可以一心一意地工作了。

 

空曾经想了两个月,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她心中的书法家。独特?犀利?个性?后来她苦思冥想,终于找出一个与上述词语格格不入的词——性感。

她把这个想法说给普罗旺斯,结果又遭到了反驳。

“她哪里性感?”

哪里性感?

她修长纤细的手指、她突出的锁骨、她眼睛上的疤痕、她脖子上的肌肉线条、她锐利的眼神、她说谢谢时微微上挑的眉毛、她偶尔舔舐嘴唇的舌尖、她散漫而潇洒的步态、她衬衫的褶皱、她钢笔上细小却明显的刮痕、她手指敲击桌面的节奏。

她的一切。

但空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回答普罗旺斯。

梅雨的季节到了,一个月能有两天放晴已经是老天开恩。书法家仍是四号和十四号雷打不动地来到便利店,空偶尔会向她推荐新出的零食,她总是照单全收,这让空很开心,好像自己突然变成了什么重要人物一般。

印刷厂的车停在门口,新一期《苹果派诱惑》的封面上,两个艳丽女郎穿着比基尼贴在一起,让空看了面红耳赤。她搬起一摞,谁知还没走进店里,就被人抽走了一本。

书法家来了。

“先拿一本看喽。”她边说边钻进店里。

把杂志都摆放整齐后,空悄悄从她身后绕过,瞥见杂志的页码——31页。等到去车上搬下一摞时,她偷偷打开那一页。

三流小说家专栏,《腐朽紫罗兰》,作者:拉普兰德——

“别爱杀手,会掉进陷阱。”

拉普兰德?是她喜欢的小说家吗?空拿出登记货物用的强力签字笔,一笔一划地在手背上写下这个名字。

中午的时候,书法家终于结束了人类观察的任务,买了几个三明治准备打道回府。

“帮我拿一包烟。”她看了看柜台后面码得整整齐齐的烟草柜子。

“请出示您的身份证。”空例行公事地说。

书法家没有动,扬起眉毛反问道:“你看我像未成年吗?”

“这是规定,如果没有身份证是不能卖给你烟酒的。”除了按规矩办事外,空也真的想看她的身份证,那样就可以知道她的名字了。

“这样吗?可是你们找来一个不是鲁珀族的人当店员,算不算欺骗消费者呢?这家店可是鲁珀便利店,从员工到顾客都应该是鲁珀族才对。”书法家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

空下意识地捂住屁股。她的假尾巴还在,耳朵也完好。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如果你是如假包换的鲁珀族,敢不敢让我揪揪耳朵?”

空咬了咬牙。

“你要哪种烟?”她妥协了。

书法家让她帮着挑一包。空没抽过烟,只好从五花八门的商品中挑了一个她认为最好看的,而那恰好是书法家比较喜欢的牌子。

空问她如何看破了自己的伪装。

“鲁珀族可不会因为牛奶烫到了手就夹起尾巴。”

好吧,这是她学不来的。长尾巴就这点不好,太容易暴露感情,自己的毛球尾巴就算害怕时抖两下也没人注意。

书法家付完钱却迟迟不动。

“请问还有什么事?”空的兴致很高,语调也跟着上扬。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不然你手上为什么写着我的名字?”

她的名字?

拉普兰德就是她的名字。

那四个字已经蹭得有些模糊了,空下意识地盖住它们,脱口问道:“你就是那个三流小说家?”

拉普兰德笑了一下,眨了眨没有伤疤的那只眼睛。

“我是下流小说家。”

 

空把便利店仓库里能找到的《苹果派诱惑》都翻了出来,每一期拿了一本带回学校宿舍。她不好意思当着舍友的面读成人志,免得她们大惊小怪拿来揶揄,便只好半夜猫在被窝里看。

拉普兰德自诩下流小说家,她的作品某种程度上说确实下流。里面充斥着大量色情、暴力、血腥的情节,有些桥段尺度大得让空脊背发凉,仿佛在读惊悚小说。尤其是最近一期,拉普兰德详细地描写了如何扒下人皮,如何切掉头颅,以及如何销毁腐臭生蛆的尸体。空大半夜的跑到厕所干呕了一通。

她的文字总是散发着一股阴森的气息,像散落的白骨,虽然闻不到血腥味,但紧紧包裹其上的干枯筋肉仍旧让人不寒而栗。空这几天在睡梦中常常感到后背疼,因为梦到有人拿着一把尖刀挖她的骨缝。

拉普兰德从来不给小说里的人物取名,只用字母代替,每一篇都是A、B、C、D,偶尔还会出现E和F。A和B通常是情侣,可他们的爱情就像罂粟一样,美丽、迷幻,却致命。

她不懂拉普兰德为什么要给情人们那么糟糕的结局,就像她也不理解悲剧中,相爱的人为什么总是不能在一起。

爱情是圣洁、甜蜜、救赎人心的,而不应当是痛苦的。

老师们因此总说她幼稚,唱情歌要么像炸碉堡,要么像苦行僧。无论她唱得多么努力,最后的评价都是一句“情感不到位”。

当拉普兰德又一次来到便利店时,空鼓起勇气送给她一颗糖果。拉普兰德灵巧地剥掉包裹的玻璃纸,用纤细的指尖把那颗鲜艳的水果糖送进嘴里。

空以为她会说点什么,但是她只是笑了一下,就低下头写字了。难得的阳光照在钢笔上,让它变成耀眼的光源。

晚上,拉普兰德又来了一次。这是她第一次在一天之内两度踏进便利店的门。为了买一包烟。空这次帮她挑了和上次不同的一包,但仍幸运地符合她的口味。

这天她又收获了两句谢谢。

十一点,空终于下班了。

下午休息时她刚读完拉普兰德最新一期的小说,虽然在灯火通明的店里没什么事,但一到黑漆漆的街上,后遗症就显现了。便利店外的小道上昏暗无比,路灯的罩子已经熏得发黑,灯光因此打了个折扣,让四邻院子里伸出的树枝都变成了张牙舞爪的魔鬼。

如果这时恰好有个人出现,空的魂马上就能从嘴里飞出来,被自己指甲大小的胆子撕得粉碎。

可惜今天好死不死,确实有那么个人。她就靠在便利店的墙上,站在低矮屋檐的阴影里。空吓得坐在地上,尖叫像一口浓痰卡在喉咙里出不来。

那个黑影摇晃了一下,一根点燃的烟掉落在地。

“我有那么可怕吗?”拉普兰德把烟捡起来,掐灭了扔进垃圾桶。

空抚了抚胸口,让呼吸渐渐平稳。她说自己刚读完她的小说,所以……

“所以吓到了?”拉普兰德走过来,带着有些得意的口吻问道。

她坚持要送空回去,因为她多多少少对她摔得那一跤负有责任。空告诉她自己住在龙门音乐学院的宿舍,拉普兰德立刻摆出一副了然的神情——她早就猜到空是附近学校的学生。

空有些纳闷。拉普兰德跟自己交流不多,怎么既知道自己是伪装的鲁珀族,又知道自己是学生?她似乎只需要瞄两眼就能把自己看穿。

“要是我连这也看不出,还怎么写小说?”拉普兰德对自己的识人之能颇为自豪。

空问她小说里写的事是真的还是她虚构的。拉普兰德笑说当然是虚构的。

空又问她为什么笔下的角色都叫A、B、C、D。拉普兰德说因为人在她眼中都是一个样,不需要用名字加以区分。

人不过是欲望的奴隶,她说,可惜他们认识不到这一点。

她的声音很有魅力,一开口就能把人吸引。说一串长句子的时候,她巧妙的停顿让它们听起来像一首抑扬顿挫的抒情诗。晚风吹起她的头发,空在她身后一步的距离,闻到一股甜甜的草莓味。那是她替她选的烟。

空还发现,她总是在白色衬衫外面罩一件黑色外套,长的、短的、风衣、夹克,都是黑色,就像她脚下那团影子。如果没有这几盏昏灯,她恐怕已经融进黑夜之中了。

空快走了几步,让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

晚上,她做了个梦,梦到拉普兰德和她并肩走着,可她的脚步越来越快,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远处。

醒来后,她努力地回忆着拉普兰德的音容笑貌,可无论她如何努力,她的样子都像水中的幻影,总是被偶然路过的清风和落叶搅得面目全非。

空伸出裹在被子里的手,拉普兰德四个字还倔强地留在上面,虽然颜色变浅了,却没有被水和洗涤剂完全带走。

这四个字已经写进她心里了。以至于往后的许多年里,盯着那只手发呆成为了她的习惯。只是那时,手上多了一道圆形的疤痕。一个无论用什么药膏,都去不掉的疤痕。

 

 

能天使的时间

能天使最近颇为不顺。她负责编辑的《苹果派诱惑》销量下跌,所以她常被领导拎到办公室喝茶。究其原因,是拉普兰德的小说争议太大,读者纷纷来信表示不满。虽说是成人志,但某些描写对心智成熟的人来说也难以承受。真理主编顶不住压力,只好找到能天使,让她劝拉普兰德把尺度放小,写写普通的色情小说,避一下风头。

说起来,拉普兰德的小说能刊登,还是靠真理主编力排众议。她前几年的作品登在一份文学杂志上,后来因为尺度问题被读者诟病,她便立刻被辞退了。那之后,拉普兰德过了几年浑浑噩噩、四处碰壁的日子,直到某天真理在旧杂志上读到了她的文章,她才重新获得了发表小说的机会。

拉普兰德不在乎什么杂志刊登自己的文章,就算是《苹果派诱惑》这样烂俗的成人文学志她也欣然接受。甚至,她根本不在乎能不能发表,就算没人看,她也会一直写。

写作是她的使命,但发表不是。所以读者和文学评论家的意见对她来说,更是一坨狗屎。有人说她是未来的文坛领袖,有人说她只是哗众取宠。她看了杂志边栏那些关于自己的争论,笑着说他们都在放屁。有时她也会收到个别粉丝的来信,她却连打也不打开,撕碎了直接扔进马桶冲掉。

这些都是她亲口告诉能天使的。那时她们才认识不久,拉普兰德活得相当落魄,住在一间十平米不到的出租屋,天花板漏水、地板开裂,门板还短一截,夏天挡不住蚊虫,冬天遮不住寒风。但她本人明显不在意,仍是每天出入酒吧,跟人赌钱,赢的钱就当场花掉。

能天使知道那家臭名昭著的酒吧,明面上是喝酒的地方,实际是个黑市,往来的都是道上的人,上一秒亲如一家,下一秒突然掏出枪,互相添个血窟窿。谋杀在这里是家常便饭,不值一提。

或许很多人会觉得,拉普兰德因为在酒吧里耳濡目染,写出的小说才那么暴烈。一开始就连能天使也那么想,可后来她才知道并非如此。

拉普兰德向她透露自己的身份时,已经是她们相识的第三年了。前两年她除了说些工作上的事之外,只会找能天使借钱。后来大概觉得能天使是个靠得住的人,才在一次毙稿之后,轻描淡写地说出自己那可怕的过去。

那些岁月虽然已经成为灰烬,但灰烬中还会生出不死鸟,永远盘旋在她心头。

关于她为何成为小说家,能天使又等了半年才知道。不过拉普兰德也并没有明说,只是在讨论她某一篇小说的悲剧结尾时顺了一嘴。

尽管她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但能天使还是敏锐地察觉到那些过往之事带给她的痛苦。雪上加霜的是,拉普兰德还患有矿石病,一种在发病时会加深患者癔症的病。这让她没法像其他一些同伴那样,完全地抛弃过去,重新开始。

从一个编辑的角度来看,拉普兰德确实称得上才华横溢,初次阅读她的小说时,能天使就被她大胆的用词和奇诡的想象所震撼。她对人物和情节的刻画入木三分,压抑而疯狂的形象呼之欲出,压得人在读完后的一周都喘不上气。

只是,就像真理说的,拉普兰德还没学会收放自如。并不是所有的感情一股脑地涌出来就是好的,有时偶尔的克制或许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

能天使觉得一定是矿石病引起的间歇性癔症的缘故,它迫使拉普兰德回忆痛苦的过往。这些痛苦是她写作的养分,成就了她的才华,但同时也像一把绳索,牢牢地拴住了她的脚步,形成一个难以自救的闭环,像磨盘一般,慢慢将她磨碎。

能天使曾尝试把她从这令人窒息的闭环中捞起来,但没有成功。拉普兰德享受其中,对她的呼唤不理不睬。有一次,她把一家制药公司的名片送给拉普兰德,说那个地方专门研究矿石病,或许对她有帮助,但她只是拿起来扫了一眼就丢掉了。

“罗德岛?没听过,什么破地方?”

所以这次,她也一定不会理睬杂志社的要求。但能天使还是抱着走一步看一步的心态,约她这周日见一面。

能天使每周日都要做弥撒,龙门的拉特兰人从四面八方涌进这座唯一的教堂,天使们的光环冲淡了彩绘玻璃投下的五彩光线。她在后排找了一个位置,认真地做起祷告。等她在心里默念完祷告文时,才发现拉普兰德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边。

她只是来凑热闹的,用她自己的话说。正好她在构思下一篇小说的内容,不如让它发生在教堂里。能天使皱了皱眉,表示如果她敢把她的血腥爱情故事搬进教堂,她就直接把稿子毙掉。

“那好吧,换成寺院。”拉普兰德叹气。

弥撒开始了,唱诗班唱起圣歌。拉普兰德忽然拉住能天使,问她认不认识唱诗班第一排最中间那个金色头发的卡特斯女孩。能天使每次做弥撒的时候都能看到她,唱诗班的领唱,声音宛如空谷幽兰。但她们没有说过话,那个女孩每次一唱完就离开了。不过拉普兰德怎么会知道她呢?

“莫非她就是你说的那个女孩?”能天使想起最近拉普兰德总在有意无意中提到的那个人。她很少在自己面前提起任何人,或者说,她很少真正在意某个人,除非是她的写作素材。她身在尘网,心却是无人区,好不容易闯进来一个,能天使可得帮她盯着点。

拉普兰德点点头。

“那个胆子特别小的女孩?”

是。

“那个总是偷看你的女孩?”

是。

“那个小指特别短的女孩?”

是。

“那个总把指甲咬得乱七八糟的女孩?”

是。

“那个对你说‘欢迎光临’和‘谢谢惠顾’特别热情的女孩?”

是。

“那个即使身穿灰秃秃的工作服也要别着漂亮胸针的女孩?”

是。

“那个在手上写你名字的女孩?”

是。不过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拉普兰德白了能天使一眼。

能天使抱歉地笑了笑。

那女孩绝不是什么写作素材,不然拉普兰德根本不屑于注意这么多细节。她对她感兴趣,只是出于单纯的吸引力。人总会被与自己不同的人吸引,就算是拉普兰德也逃不掉这个规律。

唱诗班的合唱一结束,拉普兰德就离开了座位。她悄悄躲在教堂的柱子后面,拉住了正要离场的卡特斯女孩。那女孩很明显吓了一跳,圆滚滚的尾巴抖了半天。

确实胆小。能天使在心里笑着。

拉普兰德带着她回到坐区,那女孩有礼貌地对能天使点点头。她还穿着唱圣歌时的白袍,配上那张人畜无害的脸,简直比能天使更像天使。

拉普兰德拍了拍能天使的肩膀,眼中忽然划过一丝狡黠。能天使这下才明白她上当了,拉普兰德早就知道自己要跟她谈什么,把这个女孩拉过来,是让她没法在生人面前开口。

真是一匹狡猾的狼。

 

做完弥撒,拉普兰德提议三人一起吃饭。作为中间人,她丝毫没有把两人互相介绍的意思。大概率,她根本不知道那女孩的名字。

卡特斯女孩很兴奋,虽然并没有说出来,但她脸颊涨得通红,声音也微微颤抖,眼睛都要凹成心形了。看来她是真的喜欢拉普兰德。

但不知为什么,能天使却隐隐为她感到担心。

吃饭的时候,拉普兰德说了许多能天使的糗事,包括她凭借一张握着鼠标睡觉的照片赢得了杂志社年度最勤奋员工奖;还有她年会上抽到的奖品竟然是“明年第一个抽奖”奖。

作为回报,能天使也爆了不少拉普兰德鲜为人知的料,比如洗浴中心的服务员竟然误认为她是男人,生拉硬拽把她推进了男浴池;要么就是她隔着门和邻居的狗对骂,最后被人家拿着扫把赶跑。

小兔子开始还矜持地微笑,后来直接揉着肚子笑倒在座位上。见两人都盯着自己,她也讲起了学校里的趣事。能天使看出她性格活泼、心思单纯,有些胆小却不会影响她满身的活力。

午饭后,三个人又闯进餐馆隔壁的游戏厅。能天使本以为卡特斯女孩会喜欢夹娃娃或者钓鱼之类的,却没想到她更喜欢玩跳舞机。那边本来已经聚了一撮人,她们硬生生挤进去,小兔子站上机器,和另一伙人展开无声的较量。

或许就连拉普兰德也没想到,胆小的卡特斯跳起舞来仿佛变了个人,眼神中的羞涩一扫而空。能天使为她欢呼喝彩,她斜眼去看拉普兰德,发现她笑得很暧昧。

整整一个下午,能天使都没有找到机会跟拉普兰德谈工作。小兔子彻底放下了矜持和羞涩,在游戏厅玩疯了。拉普兰德教她打枪,两个人又张牙舞爪地投篮,等到夜幕降临,她们终于走出吵闹的游戏厅时,拉普兰德破天荒邀请两人去她家共进晚餐。

她家里乱得要命,地上横七竖八地铺着不规则的榻榻米,上面堆满了成摞的书和漫画,仿佛走进了一间二手书店。被子团成一团,萎靡地缩在床垫上,旁边摞着一叠摇摇欲坠的扑克牌。

只有厨房很干净,一看就没怎么用过。

小兔子帮能天使打下手准备食材,因为卡特斯一直保留着食素的习性,所以拉普兰德喜欢的那些牛排和羊腿统统被摒弃了。

“你怎么不知道帮忙?”能天使朝她丢去一块胡萝卜。

“我只会帮倒忙,需要吗?”拉普兰德把萝卜喂给兔子。

小兔子手脚很麻利,看得出以前常做家务。能天使跟她拉了会家常,发现她的家庭和成长环境都很简单,她的生活也十分顺遂,连挫折都极少遇到。她太年轻了,稚气未脱,满身过度的理想主义尚未被复杂的社会洗掉,简直是拉普兰德的另一个极端。

能天使的担心更重了。

饭后,拉普兰德开了一瓶酒,给自己和能天使各倒了一杯,小兔子眼巴巴地看着,小声问:“能给我来点吗?”

拉普兰德扬了扬眉毛,“成年了吗?”

小兔子赶忙点头。

“请出示身份证。”拉普兰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又不是便利店……” 

“这是我家,所以听我的,快拿来。”

小兔子不情愿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能天使看到她手上还留着明显的拉普兰德四个字。

“空”,拉普兰德轻轻念出她的名字,“这个名字很适合你。”

确实适合,能天使心想,她就像天空一样,瞒不住阴晴,什么都写在脸上。

“还有两个月才成年,敢骗我。”拉普兰德瞥了她一眼,瞧见她涨红了脸。

“我又不会在两个月内多长出一个胃,有什么关系。” 

“反正不许喝。”拉普兰德看着她委屈的样子好像很开心。

能天使告辞的时候,街道上的路灯已经亮起很久了。拉普兰德把她送到马路上,能天使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有想法就抓紧行动,学校可是恋爱圣地,当心一不留神让兔子溜了。

“放心吧,兔子不吃窝边草。”拉普兰德眨眨眼。

能天使在回家的路上松了一口气,她知道不用再找拉普兰德商量小说尺度的事了。空会帮她解决这个问题,尽管她本人并没有此意向。

果然,拉普兰德下周交上来的稿子温和了许多,虽然无名无姓的主角们的爱情仍然惨淡收场,但字里行间褪去许多戾气。能天使不禁感叹爱情真是有魔力,或许空会完成自己一直无法完成的事——把拉普兰德从痛苦的死循环中拯救出来。

可是她并没有为此高兴,紧锁的眉头怎么也解不开。

等她喝了一下午的咖啡、看了几张报表、读了几篇新闻后,才终于知道自己一直在担心什么。故事的结局也许还有另一个版本:拉普兰德把空拖进了磨盘,两人一同碾碎。

一个半月后,她忽然接到了空的电话,卡特斯女孩歇斯底里的声音让她措手不及,可是还没等她听清对方在说什么,电话就挂断了。她连忙去问拉普兰德,可那家伙守口如瓶,什么也不说,第二天交上来的稿子却比以往的任何一篇都要黑暗,绝望排山倒海般溢出书页,能天使读完不得不去厕所,抱着马桶边吐边哭,她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才完全排泄掉负面情绪。

她觉得自己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空和拉普兰德恐怕要像她小说里那样收尾。而拉普兰德将永远坠入地狱,没有人能拯救她。

只是事情的走向并没有按她预测的那样来。随后又过了半个月,拉普兰德突然找到她,索要了罗德岛的联系方式。

问起原因,她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说道:“想吃糖。”

 

 

拉普兰德的时间

拉普兰德的书架上有一个透明的玻璃罐,里面装着半瓶粗砂和几株黝黑的枯枝。那是叙拉古的沙子,用来提醒她的出身和过去。

当空问及时,她却说那是去沙滩上玩的时候带回来的。

她的谎言总是自然得令人信服,比如她曾经告诉空,她的小说都是虚构的。那是她第一次对空说谎,而在以后若干次谎话出口的瞬间,她都会回想起那个夜晚轻柔的风和摇曳的树枝。

今天又是一个与那天相似的夜,拉普兰德目送着能天使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回到屋里时,空已经穿好了外套,正等着拉普兰德送她回宿舍。

她们走在河堤上,对岸霓虹闪烁,勾勒出一幅与严肃的白天迥然相异的画面。空的手轻轻地握在她手中,她们和身边来来往往的无数对情侣没什么差别。

拉普兰德从没料到她们之间的进展会这样快,更出乎意料的是,它自然而然地发生,好像事情本该如此。

她第一次见到空是在鲁珀便利店,那个专为龙门的鲁珀族提供食品和日用品的商店。她一眼就认出了空是个冒牌货。

她的年纪很小,还不擅长伪装,轻易就让人看到底。但拉普兰德意外地对她情有独钟,人复杂久了,就会欣赏简单纯净的东西。

拉普兰德每个月有两天固定造访鲁珀便利店,开始是为了观察读者们的反应,后来也顺带观察空。她发现空的眼神总是不由自主地往自己身上飘,有好奇、有疑惑,还有一点别的。她取下挂在胸口的钢笔,在笔记本上写了一个大大的问号,然后把那一整页留给她。

某一次空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送给她一瓶皮毛护理剂时,她才弄明白,那一点是喜欢。是一种她从未得到过的东西。

拉普兰德不由自主停下脚步,看着比自己矮一头的卡特斯女孩,情不自禁地抚摸着她的脸。空握住她的手,轻吻她的指尖。

“我喜欢你。”空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拉普兰德的心跳不知为什么加快了,她以前只会在杀人的时候心跳加速,但那感觉与此截然不同。空的嘴唇很温柔,她碰触的地方传进一阵麻酥酥的电流,叫拉普兰德心猿意马。

于是她把她抱在怀里,吻了她。

她们沿着河岸一直走,走过了音乐学院,走过了空的宿舍,走过了学校旁的花园,一直到几站开外的商场门口才往回折返。

“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拉普兰德捏了捏空的手,“十八岁的生日可要好好纪念一下。”

空想了片刻,微笑着说:“既然你是小说家,那就以我为主角写一篇小说吧。”

“你就不怕变成我笔下的悲情主角?”拉普兰德打趣。

“你不会给我糟糕的结局的。”空倒是很有自信,但她不知道自己给拉普兰德出了一道最难的题目。

难到让她花费了许多年来解。而在解这道题目的时间里,每当矿石病来袭,这几个月短暂的回忆将会代替她的过去,成为支撑她的信念。

此刻的拉普兰德正准备迎接她的快乐,因为空很快就放暑假了。她没有回家,而是留宿学校。一边打工,一边和拉普兰德腻在一起。

从拉普兰德家的阳台上,可以看到一角天空、远处的海面、楼下的花园和隔壁邻居养在院子里的狗。但每个上午,窗帘都被拉得严严实实,把这一切拒之门外,用以保护拉普兰德因酒精和香烟而变得脆弱的睡意。所以空总是在午饭后过来,从食堂帮她带一份凉面和绿豆冰沙。

下午,她们就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空捧着一本诗集,优美的语句从她洁白的牙齿和猩红的嘴唇之间轻轻飘出,伴着电风扇扫出的节奏、树上慵懒的鸟鸣和楼下电视机的换台声,融进夏日凝固的空气中,像一首遥远的歌谣。

她就是多情的诗句,不需要深思熟虑,在情到浓时脱口而出。

有一次空在读诗时,拉普兰德忽然吻了她。那本五百页的硬壳诗集就从她手中逃走,溜出栏杆,砸死了楼下花园里两株刚刚开放的玫瑰。

整个夏天都像是静止的。它美好得不太真实,像小说的番外、游戏的间章,独立于正文存在。

她们曾问过彼此同样的问题——“为什么喜欢我?”

而她们的答案又是如出一辙——“不知道。”

不知道的背后总是缘分,总是天注定,总是冥冥之中。

空觉得拉普兰德就像古堡的地牢,黑暗、神秘,仅靠名字和传说就能激起人的好奇心和内心隐蔽的欲望。她花了一些时间才终于相信,拉普兰德成为了自己的恋人。

可对拉普兰德而言,空却不仅仅是一个可爱的恋人。

“为什么你看着我的时候总是这么悲伤?”空有一天问她,“我只在教堂里见过这种眼神。”

拉普兰德无法回答,她这个无神论者,这个杀人如麻的杀手,竟然在这个夏天摇身一变成了圣徒。神又给了她一次机会,让她重新进入伊甸园。而这个神就在她面前,她甘愿臣服在她脚边,向她忏悔、向她祈求、求她拯救。

 

拉普兰德在家只穿一件背心,露出大半个胸脯和后背。她侧躺在床上,胳膊支着脑袋,腿就随意地伸开,细细的烟卷夹在她微突的指节中,银白的卷发半搭在身侧,白皙的肩膀若隐若现。

空坐过去替她点烟。打火机喷出的细长火焰舔上烟头,滋滋啦啦地作响,一阵草莓味的烟雾飘了出来。但是拉普兰德没有移开烟,空也没有移开打火机,烟头就一直在淡蓝色的焰心里燃烧。

她们凝视的始终只有彼此。

被呼吸喷乱的火苗在瞳孔中挣扎,它尖尖的尾巴化作蝎子,蛰了空的心,让她忽然间扔掉了打火机,吻住了拉普兰德。拉普兰德把刚刚点燃的烟掐掉扔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搂住她的肩膀。

这个吻热烈而浪漫,吞噬了所有理智,让她们过了很久才发现,窗帘已经被打火机点燃,火焰蹿到一人高,把整个房间照得如同白昼。

拉普兰德把掐灭的烟捡起来,在火中一划,白烟立刻重新燃起。她冲到门外,拿来一罐灭火器把火扑灭,留下一面熏黑的墙。

空看着她忽然笑了起来,耳朵尖轻轻抖着。

拉普兰德看看自己——背心短裤,脚上只穿了一只坏掉的拖鞋,嘴里叼着烟,脸上蹭了几道黑印,手中拎着一罐落了灰的灭火器。

于是她也跟着笑。

从此之后,拉普兰德的生活里多了上午的时间,她懒得再换新的窗帘,便只好忍受夏日清晨的耀眼光芒。

空去便利店打工的时候,拉普兰德开始写送给她的小说。但是事情很不顺,她的笔尖在纸面上悬了一个小时,没有落下一个墨点。

她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写空。

虽然她们每天都在一起,可一旦她离开身边,她的样貌和声音便如梦境一般,了无痕迹。她的形象呼之欲出,却始终卡在那里。

她翻了翻自己的笔记本,为空留出的那一页还是空白的,只画了一个问号。整个笔记本就只有那一页没有字,前一页写得满满的是对普罗旺斯的观察,她的大尾巴如何摇晃,她又如何用护理剂打理;后一页写着和能天使的对话,方便以后在小说里塑造一个催稿像催债的编辑。

只是对空的观察却是空白的。她深爱她的一切,却没办法用任何具象的文字来形容她。

拉普兰德瘫在地上,费解地抓着头发。她拨通了空的电话,可是没人接。过了一会,空拨了回来,电话让声音失真,拉普兰德听着很刺耳。

“怎么了?”空问。

“想见你。”

空笑起来。

“我还有两小时下班,马上了。”

拉普兰德挂掉电话,准备去酒吧转一圈。她很久没去了,和空在一起足够快乐,不需要额外找乐子。甚至,她都快忘了有那么个地方。

酒吧里依旧乌烟瘴气,拉普兰德第一次生出抵触情绪。酒保递过一杯马提尼,问道:“听说你在跟女学生谈恋爱?滋味如何?”

“关你屁事。”拉普兰德一点也不给他面子。

“传授传授经验嘛,我也想找一个。”酒保长得不错,他生性风流,光是拉普兰德听说过的情史,就有二十几桩,而且大多都很脏。但他却洋洋得意,把它们当作谈资。

拉普兰德冲他勾勾手,他乖乖地把头凑过去,却见迎面一个拳头落在鼻子上,打得他眼冒金星,直接撞上身后的酒柜,大大小小的杯子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整间酒吧立刻静止了,只有烟卷里飘出的呛人烟雾在慢慢飘动。

拉普兰德厌恶起这一切,她披上外衣,一言不发地走出去。毒辣的日头照得她脑袋发胀,这是她进入夏天以来第一次动怒。

她不是在生酒保的气,而是在生自己的气。曾几何时,她竟然和那些家伙是一丘之貉,这让如今的自己多少有些泄气。

她沿着马路走了一会,腿上忽然一跳一跳地阵痛。

矿石病要发作了。

她加快了步伐,刚走到家门外的那条小路上,就远远地看到了空的身影。她怎么提前下班了?

空兴冲冲地朝她招手,拉普兰德腿一软,身子歪斜地靠在墙上。空这才发现不对,忙跑过来,抱住她问道:“怎么了?”

“矿石病而已……”拉普兰德有气无力地倚在她身上。

叙拉古的记忆像个老朋友,时不时跟着矿石病登门拜访。世界一下子黑暗下去,身边似乎刮起了叙拉古干燥的风。家族成员的声音在脑海中不断回荡,她痛苦地抱住头,大叫道:“不要再说了!”

“说什么?”空被她吓了一跳。

到了家里,空把拉普兰德扶到床上,帮她盖上被子,自己则去厨房切水果。谁知一只脚还没迈进去,就听到花瓶破碎的声音。

拉普兰德趴在地上,大声地呻吟。她用力挠着腿上的源石结晶,指甲挖出几道血痕。碎花瓶沾满了她的手,划了几道细细的口子。她记忆深处的一些事情被矿石病挖了出来,浪潮一般不断拍打着大脑,眼前闪过一幕幕血腥的场面,而她是画面里的主角。一些呓语从她嘴里跑出来,断断续续的,构不成任何因果相连的语句。

“你还好吗?”空战战兢兢地走过来。

拉普兰德没有理她,她爬到桌子旁,抽出口袋上的钢笔,抓起笔记本,随便翻出一页在上面写了起来。

她的手痉挛似的颤抖着,笔下的字也跟着曲曲折折,好像一连串颤音。那支钢笔忽然变成一把利剑,一笔一划都是仇恨。空惊讶地发现她的墨迹是红色的,带着一点笔尖刚拔出来时残留的黯淡,像血一样。

拉普兰德的眼神陡然间变得凶狠凌厉,好像另一个人从她心里长了出来,占据了这具皮囊。她瞪了空一下,有两把刀从眼中飞出,一片片剐着她的肉。空不自觉地战栗起来,咬得嘴唇发白。

拉普兰德写完后,把本子一扔,爬回床上,手指紧紧抠住床沿。空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拉普兰德好像找到了救星一样,一把抱住她。她眼中那个人消失了,她又变成了空熟悉的拉普兰德。

空吓得大气也不敢喘,却依然紧紧地搂住她,轻轻拍着她的头。拉普兰德感到温暖,她很想哭。

“吓到了吗?”她轻声问。

“有点。”空亲了亲她的脖子。

“对不起。”

“不去医院吗?”空蹭着她的头,“普罗旺斯也有矿石病,但好像没有这么严重,她经常去医院接受治疗。”

拉普兰德抬起头看着她,说道:“不需要医院,你来治我就好了。”

她吻了空。空的身上有水果的香气,她就像曾经递给拉普兰德的那颗糖一样,鲜艳、通透,甜蜜得击溃所有痛苦和烦恼。

“你刚才在写新的小说吗?”空很好奇。

“一些不太好的事罢了。”

“告诉我吧,我想了解你。”

拉普兰德叹了口气,认真地盯着她。空发觉她的眼里忽然涌上了一层悲哀。

“不要了解我,爱我就够了。”拉普兰德抚摸着她的脸颊,“爱我,空。”她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希望得到救赎。

“我爱你。”空轻轻地擦掉她眼角即将掉出来的眼泪。

“我爱你……”空送给她一个温柔的吻。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拉普兰德的矿石病发作得很频繁,几乎每两天就会发作一次。她被卷进回忆的狂潮,时常难分梦境和现实,本子上写满了蜿蜒颤抖的血红字迹。只有空在身边时,才能把她从漂浮的虚空拉回地面。

她因此筋疲力尽、昏昏欲睡,常常一躺就是一整天。可是在梦中,她也不得安宁。她梦到空和自己在灯下坐着,自己的影子忽然膨胀成怪物,把空瘦小的影子吞掉。等她再去看空时,发现她变成了另一个自己,冷笑着递过刀来。

拉普兰德被吓醒了,晴朗的天空无情地嘲笑她。她在阳台上抽闷烟,看着世界自顾自地旋转,理解不了她的烦恼。

她两周没交稿了,但能天使反常地没有催她,还时不时打来电话慰问一下,似乎是看穿了她内心的矛盾。只是这件事无论是能天使还是空,都帮不了她。

拉普兰德写不出来了,她再也写不出以前那样犀利、那样寒气逼人的小说。世界在她眼里变得柔和,尽管黑暗的画面伴随着矿石病频频来犯,她也把它们记下了,但每次空一出现,那些黑暗便随之烟消云散,她笔下的文字也跟着温柔起来。所以她近来的草稿全是两种水火不容的风格掺杂在一起,读着四不像,让她很难受。

她对自己消失的才华感到惋惜,但空的能量像星光一样刺破了黑夜,让她无法自拔。她站在十字路口,要么被黑暗吞没,要么被光明拯救。

拉普兰德把自己的困惑委婉地告诉能天使。能天使的答案和她的头上的光环一样闪闪发亮:“光明也会成就才华,为什么不试试呢?”

拉普兰德没话说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她对黑暗还是有所眷恋,她的骨血皆由黑暗孕育,而那些血色的回忆是她除了空之外唯一拥有的东西。

空没再问过她笔记本的事,她对自己的恋人一无所知,却仍然爱她。不过相反地,她倒是把自己的事交待得很清楚,清楚到连小学二年级时,同桌把她的铅笔掰断了这种事都告诉了拉普兰德。

夏天正式告别的时候,空的假期也宣告结束,她又要忙碌地奔波于学校、便利店和教堂之间。拉普兰德很不适应,她只好天天去空的学校里转悠,企图在某个角落偶遇。去的次数多了,又常常边抽烟边瞪着路过的女学生,她差点被门卫当成不要脸的登徒子。空好说歹说,终于说服她回家等着。

开学第三天,空总算抽空来看她了,可是她神色异常,好像心中揣着事。拉普兰德问了半天,她却支支吾吾不肯说明白。

后面两天空没有课,也不用去便利店打工,但是她没有过来。拉普兰德给她打电话,她说学校有事去不了,所以拉普兰德计划的约会也就不了了之。

午后,她随便吃了两口饭团,百无聊赖地歪在床上翻着自己的笔记本。沁满了墨水的纸张发出脆生生的响儿,她的食指一下下点在书脊上,遵循着空唱过的一首歌的节奏。

突然,她发觉到一丝不对劲。其中一页里,夹着一根金色的头发。

拉普兰德打了个激灵。

那一页上,醒目的红字好像一道道伤疤——

“舅舅对我说:‘拉普兰德,你会成为家族里最强大的杀手。’说完,他割开我的大腿,把一颗源石硬生生塞了进去。我感到一阵目眩的痛苦,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源源不断地灌进我的身体。

‘起来,让我看看你的力量!’他说。

我拄着剑站起来,砍掉了三十二个战俘的脑袋,把它们扔进福尔马林。我的身上沾满了鲜血和药水的味道,可我却开心地大笑着。

我想跳进那桶药水,成为永不腐朽的战士。”

 

 

德克萨斯的时间

空在新学期伊始的时候来找德克萨斯。那不是她打工的时间,但她还是出现在了便利店门口,站在暴雨中,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两只兔耳沉甸甸地耷拉下来。

德克萨斯挂出暂停营业的牌子,把空拽进屋。她像一个行走的瀑布,刚擦完的地被她身上的水淋出一条河。

“拉普兰德是叙拉古黑帮的杀手对吗?”空的嗓子哑了,眼睛红肿,看样子哭得很凶。

德克萨斯正斟酌着词语。

“你也是。”空盯着她,眼泪和脸上的雨水融在一处,分不出来。

“是。”德克萨斯把脑海中堆砌的词都删掉了,只说了一个简单的字。

她离开叙拉古已经有五六年的时间了,先是在哥伦比亚做了一阵保安,后来经人介绍才来到龙门,成为鲁珀便利店的一个收银员。老板看中她的工作能力,让她做了店长,接管音乐学院旁边新开的店。

她没有什么大的人生理想,也不怎么渴望功成名就,只要给她一份稳定的工作,就算脏点累点也无所谓。龙门是个开放包容的城市,只要你肯付出,总能活下去。这点跟叙拉古很不一样。

作为叙拉古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之一,德克萨斯把过去一切荣耀和耻辱都放下,开始了一种崭新的生活。

脱离了黑帮的人恐怕都是这种想法,他们中有一些来到了龙门,但都刻意地避开彼此,以免唤起不堪回首的往事。

可惜拉普兰德不这么想,她恨不得把每个人都揪出来聊一聊,以缅怀自己逝去的青春。她比德克萨斯晚一年来龙门,很快地发现了她在鲁珀便利店打工,所以三天两头来找她叙旧。

德克萨斯不胜其烦,她告诉拉普兰德,自己一点也不留恋叙拉古的日子,况且黑帮已经被消灭,再追忆也没有用了。拉普兰德失望地看着她,好像不认识她了一样。

后来,德克萨斯才从别人那里听说,拉普兰德患了矿石病,被其他的鲁珀族排斥。在一次逃亡中,她受了很重的伤,导致记忆受损,以前的很多事她都不记得了。她执着地想把那些记忆找回来,所以才常常找他们聊天,试图从话语中找到蛛丝马迹。

受矿石病的影响,拉普兰德变得有些执拗,她只在乎自己丢失的记忆,别的一概不管,所以和旧日的同事们也常常不和,甚至大打出手。光是局子她就进了三次,更别说被街上的巡警口头批评的次数。近卫局的陈警官把她当成头号目标,天天派人盯着她,这才让她多少意识到,龙门不是叙拉古,不能乱来。

后来拉普兰德不知经谁建议,开始写小说。德克萨斯读过几次,惊讶地发现她写的竟然都是叙拉古的往事,只是隐去了人名。有时,她甚至能对号入座,找到自己。那家伙根本不是在写小说,而是回忆录。

成为小说家后的拉普兰德脾气好了许多,她开始像个普通的龙门市民,彬彬有礼、以理服人。但德克萨斯知道她的内心并没有变,她还是那么疯狂、不计后果,从她用药物来激发矿石病就知道了。

拉普兰德的说法是,矿石病能帮助她回忆过去,很多想不起来的事情都会被它撬出来,填补她脑海中的空白。

“放弃它们不行吗?”德克萨斯有一天实在忍不住了。

“那可不行,记忆是很宝贵的。”拉普兰德奋笔疾书,头也不抬。

德克萨斯放弃了劝说,但还是为她感到惋惜。如果她一生都在寻寻觅觅,到头来就算把那些记忆都找回来了,又有什么用呢?

正当她伤脑筋的时候,老板筹备好了新店,指名让她做店长。她问拉普兰德要不要去做店员,结果被拒绝了。

“上班会占用我写作的时间。”

她还在执着。

鲁珀便利店的时薪很高,附近的鲁珀族学生们都想来打工,其他种族的学生伪装成鲁珀族也要来打工。

德克萨斯从他们中一眼就看中了空,那个拿着表格,在门口东张西望的“假鲁珀族”。她看到德克萨斯在看自己,便羞涩地笑起来。

空的形象很好,为人谦逊有礼,做事很麻利,完全符合一个优秀店员的标准。就是胆子有点小,遇到说话大声一点的客人会吓到,不过这可能是很多年轻学生的通病。

空很快就融入了便利店,她在熟人面前很活泼,常常唱歌跳舞给大家看。德克萨斯知道她在音乐学院学音乐剧,还受邀看过几次她的表演。从各种意义上说,空都是一个活力四射的少女,像朝阳一样给人希望。

所以当普罗旺斯说空喜欢拉普兰德的时候,德克萨斯有点难以置信。在她的印象中,这两人一个是水果糖,一个是苦艾酒,完全不在一个世界。况且她们之间除了付账外并没有任何交流。

可能只是小孩子单纯的好奇心在作祟吧,德克萨斯猜测。结果学年结束时,空突然告诉德克萨斯,她和拉普兰德在一起了。

那个时候,德克萨斯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她帮空换下湿衣服,又递给她一杯姜茶。空告诉她,自己刚才去了一家酒吧。

她本来没想去的,但走到门口时,忽然被一个人拉住了。那人自称是拉普兰德的朋友,在酒吧做酒保。他知道空和拉普兰德在谈恋爱,还问她拉普兰德的矿石病好些了没有。空不想跟他多费口舌,只说拉普兰德好得很。

可接下来谈话的方向就变了,酒保假装不经意地告诉她拉普兰德以前的身份,和她写小说的目的。还有她的矿石病。

“你知道吗?为了刺激自己回忆过往,她吃了不少矿石病诱发药,都是在我们酒吧买的。就是这种。”说着,他拿出一个白色糖丸,在拉普兰德的抽屉里有一大堆。

“不过她最近写的几篇小说都很糟糕,软绵绵的,一点也不刺激,好多读者都不满意。”酒保的话,大概是拐弯抹角地谴责空,因为是她让拉普兰德失去了引以为傲的写作才华。

“痛苦是她的宿命。”酒保笑起来,“没有了痛苦,她什么也不是,等着瞧吧。”

空看着姜茶发呆,杯底残留着一些没化开的颗粒,被勺子一搅,打着旋飘起来。她从酒吧离开后,去了拉普兰德家。在她去厕所的空当,空偷看了她的笔记本。那上面写满了一段段血腥的故事,有一些她在拉普兰德的小说里读到过。只是那些片段式的故事里,主角无一例外都是拉普兰德本人。

那些让人倒吸冷气的故事,都是她的亲身经历。那个抱着她、吻她的拉普兰德,曾经埋在腐肉堆里,把人开膛破肚,从福尔马林里捞出碎肉,还会把人头串在剑上。空在来便利店的路上已经靠着墙根吐了很久,她所期待的圣洁爱情一瞬间化为了泡影。

“她不再是杀手了,她现在是龙门市民,和你一样。”德克萨斯安慰道。

“我知道……”空叹了口气。如果给她足够的时间,她也不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只是……

“我真的让她失去了才华吗?”空的声音很犹豫。

“你确实改变了她,但那种改变未必是坏的。”

“可也未必是她想要的。”空有些恼火地反驳。人总是跟着心走,但从心后的结果却不一定在他们的意料中。她恍然大悟,为什么拉普兰德前一阵矿石病发作得那么频繁。她不停地刺激自己,好让自己再一次跌入痛苦之中。

过去和现在,她选择了前者。

更让空生气的是,她在那个笔记本上找到了许多观察记录,有能天使,有德克萨斯,有酒保,有陈警官,甚至连普罗旺斯都有,可就是没有自己。两百多页的本,一个字都没提到自己,证实了她根本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空执意要住在这,德克萨斯只好陪着她。她知道她在装睡,因为她总是装作不经意地翻身去拭掉眼角的泪水。德克萨斯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她对感情的事也没有多么开窍。她本以为空在得知拉普兰德是杀手时会害怕,毕竟她那么胆小。可事实上,杀手只是个注脚,她真正介意的似乎并不是这个。

 

之后的两天,空推了唱诗班的合唱和班级聚会,一直待在便利店的仓库。到了第三天,德克萨斯实在看不下去,为了给她找点事做,就让她帮着整理旧报纸。

岂料这真是个糟糕透顶的主意。

空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一份叙拉古的旧报纸,折痕处像浸了茶水,泛着黯淡的黄色。报纸的第一版明目张胆地印着一张拉普兰德的照片,虽然是黑白的,却仍然能看出她狂妄的笑容和身上斑驳的血迹。除了她之外的地方打满了马赛克,但猜也能猜到后面血肉模糊的景象。

新闻的标题是《叙拉古黑帮杀手排行榜第三名:拉普兰德》,里面详细地写着她的“丰功伟绩”和一些个人喜好。其中有一句加粗的字:喜欢苦艾酒配生牛肉。空看了看出版年份,是九年前,那会她最多十五六岁,却已经是知名杀手了。

下午打工的时候,拉普兰德来了。空站在柜台后,躲着她的眼神。拉普兰德走过来刚要开口,却瞥见旁边放着的旧报纸,几乎要出口的话就硬生生被咽了回去。

空低着头,看到拉普兰德的手僵硬地缩在一起,中指的茧上沾着些红色的墨水,那支钢笔不谙世事地挂在口袋上,不知道自己引出了多少祸端。

“你……都知道了?”拉普兰德小声问。

“是。”空的语气冷冷的,可那不是她的本意,只是出口的瞬间不知道怎么就变成那样了。

拉普兰德没有说话,她们之间有了一段很长的空白,让空感到窒息。

“你不说点什么吗?”空盼着她解释一番,就像盼着庸俗的爱情故事里主角们冰释前嫌一样。她曾经对那些画面嗤之以鼻,但现在才知道自己的爱情也戏剧性地庸俗着。

拉普兰德还是沉默,她不知道该怎样解释一个既定事实。她的自信灭为尘土。这一刻,她后悔吃诱发药,后悔去酒吧,后悔过去的一切。如果十三岁第一次杀人的她洗掉了一身血污,如果十五岁成为排行榜第三的她能听从读者们善良的劝告,如果十八岁任由舅舅把源石塞进伤口的她能看出那明显的利用之心,如果二十岁来到龙门的她能像德克萨斯一样放下过去,一切会不会有变化?

空对她的缄默感到恼火,便抓起报纸跑进仓库,把门锁起来。

门外很安静,顾客们好像也都体恤她,一直没人光顾。后来德克萨斯的声音响起,她和拉普兰德断断续续说了些话。

“她走了。”德克萨斯来到仓库门口。

“知道了。”空拿着报纸,手汗蹭下一层油墨。

整个下午都是德克萨斯在柜台工作,空躺在几箱洗涤剂上默默发呆。她手背上竟然还有拉普兰德的名字,只是淡得几乎看不见,只能在光下依稀辨认出一些笔划。

她又一次拿起报纸,看着十五岁的拉普兰德。那种笑可能她这辈子都学不来,而那杀气四溢的眼神和拉普兰德矿石病发作时如出一辙。

就是她间歇性吞噬了现在的拉普兰德,努力地把她从自己身边夺走,拖回泥潭。

空忽然嫉妒起报纸上这个人,恶毒的蛇蝎爬满了她的心。她冲出去,拎起酒柜里的一瓶苦艾酒,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又从冰柜里拽出一盒切好的生牛肉,撕开包装就往嘴里塞。

卡特斯族天然的食草本性让血变得致命,空一闻到就开始作呕,但她强忍着,把肉塞进嘴里。上一口想要吐出来的肉被下一口挡了回去,血顺着嘴角滴滴答答流进衣领。

生肉的口感软脆绵密,破碎的组织像一团棉花,永远嚼不烂,纤维填进她平滑而笨拙的牙齿,硬撑着不肯被磨碎。她喝了一口苦艾酒,硬生生把那团烂乎乎的东西吞下去。血沾了满手,又跟着手糊在嘴巴周围,黏腻得像要把嘴巴粘起来。

这就是血。这就是拉普兰德曾经喜欢的血。

德克萨斯刚从办公室出来就发觉到空的异常,她忙跑过来,把她摇摇晃晃地扶进厕所。空吐得异常猛烈,好像要把整个人掏空。牛肉没有被消化,肉糜的血腥味混合着苦艾酒的苦涩在狭窄的卫生间里升腾,连排风扇也徒劳无功。

空吐干净了,突然对着那堆血红的呕吐物大笑起来,边笑边流泪。德克萨斯轻轻抱住她,摩挲着她凌乱的头发。

年轻的爱盲目又疯狂,却总被人当作伟大。

德克萨斯突然觉得这一刻的空很像曾经的拉普兰德。她由衷地感到害怕。

空被带到了办公室,她吐得筋疲力尽,躺了一会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德克萨斯打电话把拉普兰德叫过来,两个人站在墙根下默默地抽烟。拉普兰德的眼睛红得像只兔子,恐怕是几个晚上都没睡好,德克萨斯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在靠近过去的你。”这是德克萨斯开口的第一句话。

“或许早就开始了。”拉普兰德苦笑。

这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有一罐颜料,当我们遇到爱的人,就把自己的颜色涂在对方身上,直到两种颜色融合,创造出新的颜色。有时那种颜色不尽如人意,于是我们分离,用泪水冲刷掉一部分,而顽固地留下的那些慢慢融入我们的底色。

拉普兰德已经在空的身上涂了一道。空的颜色很浅,她像一面镜子,把拉普兰德那血腥的红色毫无保留地呈现出来。它足够刺眼,刺眼到只要瞧一下,嘴边就冒出一股血味。

是不是该停笔呢?

第二天,德克萨斯给空发信息,让她好好休息,生日之后再来打工。空欣然接受了。德克萨斯替了她的班,重新做起店员。

店员跟作家还是有一点相似之处的,他们无时无刻不在进行人类观察,只是作家是主动的,但店员是被动的。他们也并不想听到邻里间的八卦,或者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可耳朵就长在那里,闲言碎语总是自以为是地飘进去,在大脑里觅到一个角落。

“你昨晚听到了吗?”

“什么?”

“就是那幢单身公寓传来的声音。”

“你说的是那个无业游民吗?银色头发眼睛被砍了一刀那个?”

“对对对,就是她!昨天晚上吓死我了,也不知道她在大笑还是在哭嚎。”

“我听说她还烧东西来着,好像是书啊本啊一类的。不会在蓄意纵火吧?”

“也有可能是受了什么打击。现在的年轻人,承受能力都很弱的……”

德克萨斯在货架后轻咳了一声,对话戛然而止,好像一篇故事潦草地结了尾。可惜故事通常有结尾,人却未必有尾声。

 

 

生日的时间

对于年轻的生命来说,生日是值得纪念的,因为成长很有意义,能让人慢慢地融入这个世界。有些事,书本和学校没法教给我们,如果想弄明白,除了去经历和成长外别无他法。

如果没有和拉普兰德分手,空今年的生日会是她有史以来最快乐的。这一年她成长了很多,成年人的世界在向她招手,她准备已久,希望能有个好的开始。可惜一切都在这个秋天破碎了。她现在一点也不想长大,她恨时间。

那天在便利店呕吐后,是拉普兰德把她背回宿舍的。路上两人一言不发,直到校门已近在眼前,拉普兰德才轻轻地说:“我们分开吧。”

空没有任何答复。她想不明白为什么。

她熬了几个通宵翻来覆去地想、在图书馆的爱情故事里寻寻觅觅、在经典情歌中挖掘真理。可惜都是徒劳。

她还是不明白。

空郁郁寡欢了一个星期,茶饭不思,做什么都不顺。可令人意外的是,老师竟然说她唱歌变得感情充沛,还点名表扬了她。可空觉得自己明明唱得很糟糕,她脑子里全是拉普兰德,根本没法全身心投入地歌唱。

老师开门见山地问她是不是失恋了,她赌气说没有,自己还是单身,根本没有恋爱。老师笑着说,我还以为是哪个人忽然间让你拥有了感知悲伤的能力。

生日当天,空把手机设置成静音,她时不时地看一下,却没等到任何信息。跨越成年这条线好像对她失去了吸引力,连她最爱吃的草莓蛋糕也失了宠,大半个都剩在一边。

傍晚的时候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丝细小轻灵,只有撑开伞的时候才感受得到它的存在。庆祝完生日时已经快到门禁时间,空终于没有忍住,披上一件外套跑了出去。

她去找拉普兰德了。

可是她没在家。

空在屋檐下蹲着,伸手去接雨点,抹在裤子上,然后再去接。她一直蹲了两个小时,才等回房间的主人。

拉普兰德见到空很是意外,因为她一整天都在音乐学院的校园里,竟没注意空是什么时候跑到这来的。夜幕降临后,她一直站在宿舍楼的背面,空的宿舍始终拉着窗帘,上面映着几个摇晃的人影。虽然知道不可能,但她心底仍旧抱有一丝渺茫的希望,期待着窗帘能拉开一角。

但她没有等到。

空站起来看着她。拉普兰德有些憔悴,她也会为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伤心吗?分手可是她提的。

拉普兰德没问她为什么来,只轻声说了一句“生日快乐”。随后,她又说道:“我要走了。”

“去哪?”空的心疼了一下。

拉普兰德摇摇头。

“为什么要走?因为我吗?”

空决定,如果她回答“是”,自己就立刻抱住她,跟她和好。

但拉普兰德回答:“不是。”

空撇撇嘴。

过了门禁时间,她没法回宿舍,只好住在这。她一进屋才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乱糟糟的书不翼而飞,柜子上奇奇怪怪的手办和小玩意也都被胡乱地扔进纸箱。墙上那片烧黑的印记忽然间面目可憎,迫使她回忆起那个危险又难忘的吻。

她待了一个夏天的地方,已经面目全非。

空坐在床上,期待着拉普兰德送给她礼物。就算是一粒米,她也会原谅她,求她不要走。

但拉普兰德丝毫没有这个意思。她把床铺好,让空快点睡。她今晚的话出奇地少,不知是不是阴沉的天气也让她的心情阴郁了。

“你不睡吗?”空问。如果拉普兰德愿意和她一起睡的话,她会抛下一切矜持,紧紧抱住她。

但拉普兰德说她不困。说完,她就跑到阳台,把门关上了。

雨势稍大,雨滴在路灯下宛如夏日蚊虫。拉普兰德慢慢吐着烟,让它们在雨夜中四散漂流。烟比雨还要轻,却是唯一不会被雨淋湿而坠落的东西。她的烟一根接着一根,眼泪也一滴连着一滴。屋里的灯一会就熄了,想来是空已经睡下。

阳台的门是毛玻璃,所以她不知道空彻夜无眠,不知道她悄悄把自己的钢笔装进口袋,更不知道自己的枕头上浸满了她的眼泪。

第二天一早,两个人都垂着浓重的黑眼圈,眼里满是红血丝。空看到阳台上落了满地烟头,在晨风里微微滚动。邻居家的狗不知为什么吠了几声,被主人一训立刻老实了。楼下的花园一如既往欣欣向荣,娇艳的玫瑰向她道早安。自行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学生们在上学路上欢快地聊着天。

今天的云很浓,浓得好像舔一口就会蛰疼舌头。拉普兰德送她回学校,她们沿着街区狭窄的马路走了一会,到了一棵树下,拉普兰德就停步了。

“我就送你到这,还要回去收拾东西。”她嗓子喑哑。空回想起曾经从她嘴里说出的那些优美的长句子,与此时此刻的话是那么不同。

“好。”空简短地回答。她决定如果拉普兰德对她说“再见”,她就吻她,然后求她不要走。

但拉普兰德没有说再见,只说让她好好上课,像个唠叨的长辈。

空一生气转身跑掉了。她拐进一条小道时停了下来,看着街角的凸面镜上映出拉普兰德的身影。

她黑色的影子只有墨点大,像一只落在街上的乌鸦。空重新决定,如果拉普兰德走过来的话,她仍会跟她和好。

但拉普兰德离开了,镜子上的黑点渐渐走远。空重新回到那条街上,如果拉普兰德回过头来,她无论如何也要飞奔过去抱住她。

但拉普兰德没有。

空知道她已经做出了选择,自己被放弃了。拉普兰德或许从来没有爱过她。

晚上打工前,空又从那条街路过,她惊讶地发现拉普兰德家开着门。她远远地看了一眼,有几个不认识的人正往里面搬家具。那个房间迎来了新的主人,它会开始新的生活,而她们的痕迹会慢慢消失。玫瑰会忘了她,狗会忘了她,夏天也会忘了她。

空抬起手,手背上拉普兰德四个字在今天完全消失了,甚至在皮肤的缝隙中都找不到一丝墨痕。空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头,狠狠地砸向手背,直砸得血肉模糊、留下一个永久性的疤痕才肯罢休。

在那之后,《苹果派诱惑》上不再刊登拉普兰德的小说,她也没给其他任何杂志投过稿。空很快离开了龙门,到维多利亚交换学习。她带走了那张叙拉古旧报纸,把拉普兰德的照片剪了下来,夹在一本歌谱中。可没过多久,那份歌谱就在火车上遗失了。

空再也没见过拉普兰德。

 

 

空的时间

维多利亚大剧院闻名于整个泰拉大陆,它是音乐剧的发源地,也是众多演员的心之所向。虽然类似的剧院在各个国家和城市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但没有哪一个能和维多利亚大剧院媲美。

空第一次正式登台就在这里,那时她刚刚毕业,还是一个替补演员,大多数时间都在后台。后来有一次,A角演员突然身体不适,才换了她上场。那次唱的是一部经典的爱情悲剧,空的表演出人意料地完美,台下不断传来吸鼻子的声音。据和她演对手戏的演员说,整整三个小时,她的眼神中一直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悲伤。

空凭此一炮而红,邀约源源不断,剧院门口常年挂着她的海报,甚至有人从遥远的哥伦比亚专程坐数十小时的飞机来看她的演出。她主演了无数让人心碎的爱情悲剧,人们好奇她到底经历过什么,才让她对悲伤的理解如此深刻。但经过一番调查大家发现,她的情感经历如同一张白纸。

“空小姐没谈过恋爱,为什么能把情歌唱得那么动人呢?”记者问道。

“把自己当作剧中人物就行了。”空用了个冠冕堂皇的说法。

“请问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

“请问有喜欢的类型吗?”

“不好说……”

“请问你手背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

“小时候不小心摔的。”

“请问这支钢笔对你有什么意义?”

“……”

“好了好了,提问时间过了,我们该回去了!”空的助手莱利把记者挡了回去,护着空离开。

她是空的学妹,一向崇拜学姐,还没毕业就到空的公司实习,误打误撞变成了助手,也算是追星成功的典范。每次一到空招架不住的采访阶段,她都在旁边蓄势待发,如果哪个人问了不好回答的问题,她就赶紧找借口把空拉走。

这是她的工作。

然而私下里,她对那些问题的答案也很好奇。比如那支钢笔。

空平时常穿衬衫,胸前的口袋上总是别着一支银色的旧钢笔。它太旧了,旧得像一段遥远的回忆,连人名都记不起来的那种。莱利曾经送过她许多新出的钢笔,她虽然笑着收下了,却没见用过。无论是签名还是在歌谱上做笔记,空从来只用那一支。

更让莱利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那只笔里面灌的是红墨水,写出来的字像血一样。她告诉空,在某些东方国家,用红笔写人名是非常不吉利的,但空一点也不介意。这也渐渐成为了她鲜明的个人特点,引起了一股模仿潮流。

优秀的人就是这样,一个怪癖也能被人津津乐道,如果没了这些怪癖,优秀就略显单薄。

今天这场《白鸽》是空在今年唱的最后一场。她这些年几乎全年无休,不是在排练就是在演出,整个人都累瘦了一圈。所以她决定休息一年,给自己放个假,出国旅旅游,见见老朋友。

《白鸽》是今年最火的音乐剧之一,改编自一本火爆畅销的同名小说,几乎场场爆满。剧中的女主角白鸽是个心地善良的牧羊女,她爱上了一位住在黑暗森林的巫师。就在她刚刚踏入森林时,巫师留给她一封信,离开了她。

空很喜欢这个故事,它勾起了她内心深处的记忆,让她变得多愁善感。只是她一直没时间读那本小说,这次放假正好可以找来看看。

后台的化妆间里,只有莱利陪着空,她膝头放了一摞书,压得大腿都变了形。最近课业吃紧,但她还是抽空来看演出。

“今天这场是我有史以来看过最棒的演出!你谢幕的时候,掌声简直能把房顶掀翻!我敢说,《白鸽》绝对能成为维多利亚大剧院最经典的剧目之一!”莱利异常兴奋。

“还是沾了小说的光。”空谦虚地说。很多文学评论家都说《白鸽》或许是本世纪最伟大的爱情故事,它纯粹、圣洁、直达人心,只有天使才能写出如此无暇的文字,许多国家的语文课本已经将它收录进去。而它的作者,被誉为新时代最有才华的小说家。

“也不全是,学姐的表演也占很大一部分。大家都觉得白鸽这个角色简直是为你量身定做的,是你把她演活了。”莱利大力地鼓掌。那本小说的神奇之处就在于,通篇没有对牧羊女的正面描写,她的形象是那样缥缈无踪,一阵风是她,一朵花是她,一片云是她,一滴泪也是她。

“这样吗,那我回去要好好看看了。”空换回衬衫,钢笔坠得衣服沉甸甸的。

“我这里就有一本,可以借给你!还是我从网上花了大价钱买的绝版签名版。这个作者已经去世了,这是她唯一的作品,也是遗作。如果他能活着看到你的表演该有多好。”莱利说着,递过去一本薄薄的书。

空接过来扫了一眼,温柔的微笑刹那间凝固了。

《白鸽》,作者:下流小说家——“人生总有别离时,再见。”

空翻到封底。

“下流小说家,姓名不详,性别不详,生卒年不详。因矿石病去世。本书是她唯一的作品。”

底下一排小字:责任编辑,能天使。

空的心被狠狠地扎了一下。她手忙脚乱地翻到扉页,几行字彻底把她杀死了。

“谨以此书送给便利店的店员小姐,这是她的成年礼。”

下面有一个“下流小说家”的签名,潇洒的字,血一样红。

“可我还是不明白巫师为什么要离开白鸽?一起生活不好吗?”莱利没看出空的异常,她拖着腮帮子,满脸迷惑。

“为什么要离开……”空喃喃道。她的身体在颤抖,眼泪一点点汇成一滴,挂在下眼睑上,摇摇欲坠。

屋里好像刮过一阵潮热的风,空又看到了远处的海面。玫瑰花的味道昨天还没有,想来是今天刚刚盛开。电线上的鸟儿叽叽喳喳,一阵自行车的声音飞快地掠过,可能有位倒霉的学生要迟到了。隔壁那条狗不知道为什么又叫了起来,这回主人却没理它。

夏天结束了。

“因为……”空盯着手背上的伤疤。

“因为她爱我。” 

迟到了十年的眼泪,落在一份迟到了十年的礼物上。

                                                                                                                               

(可能是近期最后一篇拉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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