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鸟翯翯 轩翥而飞

【剑网三/明唐】琉璃盏

几年前没A时写的,终于想起来补完了结局,就当回馈GWW了。


一、

唐未悔在某年春节时,于问道坡的一片竹子下挖到一个古旧的木盒。

他在唐门待了二十多年,第一次挖到除了五行石之外的东西。他把这破盒子视若珍宝,带回了他住的竹楼中。

盒子里是一盏蒙了灰的灯,用一个琉璃罩子围着。他拿去问门主,门主说这是西域的琉璃盏,已经很久没人用过了,不知为什么会埋在唐家堡,想拿回去瞧瞧。唐未悔才不给他,这是他挖出来的东西,是他的宝贝。晚上看书写字点着油灯熏眼睛,正好换成这个。

竹楼里杂乱地摊着各种古籍,矮桌上的砚台里凝着些干墨,毛笔已经写秃了,可唐未悔仍舍不得换掉。他拿了条破布将琉璃盏里里外外擦了一遍,添了些灯油,再用烛火伸进去一勾,火焰立刻生了起来,屋中也显得温暖了,他心满意足地捡起一本书在灯下认真阅读。

“哎呀呀……”

每到他读书的时候总有人来打搅他,不是那个矮妹妹唐小炮,就是那个胖弟弟唐小桩,变着法子叫他分心。

“别吵了!再吵揍你屁股!”他头也不抬地嚷嚷道。

“哎呀呀……”

“我告诉你……”唐未悔凶神恶煞地抬起头,却没发现任何人。

“哎呀呀……”那个声音又传来了。

唐未悔顿时吓得瑟缩到床上,头埋在被子里,只露个眼睛滴溜溜地转。

“你们……你们别装神弄鬼!唐小炮,我知道是你!”他冲着敞开的大门喊道,外面刮了一阵风来回应他,却没有半点唐小炮那作弄人的笑声。

“哎呀呀,终于有人叫醒我了。”那声音离他很近,像是与他面对面一般。唐未悔虽裹在被子里,身上的汗毛却仍倔强地竖了起来,冷汗已在额角蓄势待发。

“你……你是谁?快出来,不然别怪我不……不客气!”

“我在灯里呢,出不去。”那声音幽幽说道。

“你是人是鬼?”

“我都在灯里了必然不是人,笨!”

“妈呀!有鬼!”唐未悔“嗖”地蹿下床去,准备叫人来降了这妖魔。

“我不是鬼!我只是个魂魄!”那个声音强烈抗议。“又不会对你怎么样。”

唐未悔趴在门外思索了片刻,还是决定不让别人知道的好。他仍旧觉得这是唐小炮那死丫头的恶作剧。平日里同门总笑他胆小,万一他叫来了人发现这是个乌龙,以后定要成为个大笑柄了。他慢慢踱回屋中,蹲在桌子旁,只露个眼睛,瞄着桌上的琉璃盏。

“你是灯神吗?”他小声问道。

“嗯……也算是吧。”那个声音犹豫了片刻还是承认了。说话时,火苗一跃一跃的,像是人起伏的胸膛。

“你怎么证明你在灯里?”唐未悔还是有点信不过他。

“你把灯吹了我就不在了。”

唐未悔听了立刻掀开灯盖,一口吹灭了里面的火焰。屋里立刻幽暗下来,琉璃盏里缓缓冒出一缕青烟。

“喂。”唐云书试探地叫道。“灯神?”

无人应答。

好家伙,别真是个神吧。那可得罪不得,说不定他考功名还要靠灯神保佑呢。他忙重燃起琉璃盏,“灯神”咳嗽着怒道:“我说你怎么吹了灯也不打声招呼,呛死我了。”

“抱歉啊。”唐未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坐回了板凳上。

“算了算了,念在你是初犯,原谅你一回。”

“灯神,你能保佑我高中状元吗?”唐未悔满心欢喜地问它。

“你要考功名?”

“是是是,”唐未悔赶忙承认,“今年是第四次考了,求神仙保佑。”

灯神默默不语,唐未悔以为自己惹他生气了。毕竟才初次见面,就提了这种要求,难免叫人为难。

“我知道以我的能力状元有点强人所难,你不愿意就算了吧。”唐未悔失落地说道。

“你知道就好。”灯神也不看好他。

唐未悔不再说话,他捡起刚才那本书接着读起来。结果又被人打断了——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什么意思?”灯神问道。

唐未悔抬眼便见到自己刻在桌上的这两句话。

“你不是灯神吗,连这个都不知道?”唐未悔有点生气。

“我是个武人,能识字就不错了。”灯神倒是一点也不惭愧,语气仍是气哼哼的。

“武人?灯神也分文武?”唐未悔奇道。

“啊……呃……嗯……是啊。”灯神感叹了半天才挤出两个字。唐未悔好生失望,这要是个文曲星该多好,就算不能保佑他高中状元,至少也能沾沾仙气。

“你还没解释这两句话呢。”灯神好像没理解自己在唐未悔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这是我名字的由来。意思是只要符合我心中的理想,纵然死掉九回我也不会后悔。我就叫唐未悔。”唐未悔蔫蔫地回答。

“唐未悔……你是唐门的人?”灯神忽然放大音量,吓了唐未悔一跳。

“是啊。”

“你的千机匣呢?”

“在那呢。”唐未悔向墙角努了努嘴。那里堆着一堆废旧的铁器,他的箭弩就在当中放着,上面锈迹斑斑,至少几年都没动过了。

“唐门什么时候弃武从文了?”灯神纳闷道。

“只有我弃武从文。”唐未悔特意强调了一下“我”字。“我心系苍生,立志考取功名,造福百姓。”

灯神:“……”

此后每晚,唐未悔都与灯神畅聊。开始的时候他嫌灯神聒噪,打搅他读书,干脆吹了琉璃盏,换成以前的油灯。

后来,灯神威胁他若是敢随便吹灯,就叫那文曲星截断他的功名之路,他才乖乖地点起琉璃盏来。灯神虽然聒噪,但他讲的故事却着实有趣,叫唐未悔有时连读书也忘了。唐未悔总觉得这是他活得时间太久,听人讲的,灯神却说那些事都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绝无半分虚假。

唐小炮和唐小桩发现这个一向不善交际的二哥最近有些异常,夜里总是自言自语,还一来一回地颇有逻辑,听着就不像背书。二人寻了个清净夜晚潜入他房间看看他在搞什么名堂,结果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原来那灯神并非人人都能见到,只有第一个点起琉璃盏的人才能与那魂魄对话。

就这么过了小半年,有一天晚上灯神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语气忽然严肃起来。

“小唐,今天我有件大事要告诉你。”若是它有实体,想必早就正襟危坐了。

“你说。”

“其实我并不是灯神,我是明教的人。”灯神咳嗽两声开始进入正题。

“你是明教的人!?别骗我了吧,明教的人怎么会钻到灯里去?”唐未悔一惊,秃笔立刻失去控制,在纸上划了一道分叉的墨迹。

“此事说来话长了。”

这“灯神”原是一个叫做陆鸣依的明教弟子,五年前在西域一个古镇上买了这把琉璃盏。谁知这琉璃盏中却有一个灯神,自称可以满足他三个愿望,他一时想不出来,便将灯带在身边,待想好的时候再告诉它。谁知那灯神见到陆鸣依在人间有声有色的日子,动了邪念,用法力抢占了陆鸣依的身体,还把他的灵魂囚禁在了这只琉璃盏中,只有点灯之时魂魄才能苏醒。

“你这是农夫与蛇,养虎为患呀。”唐未悔替他愤愤不平。

“唉,我一生里也就大意了那么一次。说到底也怪我太贪心,要是跟他说我没有愿望,叫他找别人去,也不会有这事了。”

“那你的魂魄就没继承他的法力吗?”唐未悔想当然地问道。

“有那么好的事他会把我封在这里吗?笨!”陆鸣依被他气得翻白眼——虽然唐未悔并不能看到。

“你的家人没发现你变了个人吗?”

陆鸣依沉默了一会,才悲恸地说:“我和家人很疏远,我以前总是瞧不上他们,所以也不常往来。”

“你是有点瞧不起人。”唐未悔回忆起陆鸣依与自己说话的口吻,承认道。

“哼,谁让你是第一个点灯的人了。你若是个武功高强的唐门暗影,我哪至于沦落到这般田地。”陆鸣依没好气地吼着。

这话听着怎么像埋怨自己呢?唐未悔越想越不是滋味,要不是自己,这家伙还在地下任蚂蚁啃咬呢,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我说小唐,咱们认识这么久了,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陆鸣依连求人的时候都是理所当然的语气。

“哟,这时候想到来求我了,刚才还说是我害你呢。”唐未悔在脑海中想象出陆鸣依两个鼻孔看人的样子,不由得出言讥讽。

“喂,我说真的呢。”陆鸣依正经的语气叫唐未悔不大适应。“帮我去一趟明教。”

 

 

二、

唐未悔舍弃了一个月的读书时间,带着那盏破灯一起去了明教。路上有同行的人口渴了,夺过他的水壶,刚拧开盖子却闻到一股臭烘烘的灯油味。

“不好意思,这是我的灯油。”唐未悔讪讪地赔笑着,还被人家骂成疯子。

“看我为你受了多少委屈,你好意思吗?”一日夜里,唐未悔抱着琉璃盏睡眼朦胧。不等陆鸣依回答,便一口气吹灭了火焰。

自从他得知陆鸣依并不是灯神,也无法跟文曲星沟通之后,便不再对他忍让。嫌他烦的时候就果断吹灯,才不管他是不是不开心呢。

这明教的风还挺强的,活生生把他一个细皮嫩肉的蜀中玉面郎君吹成了沧桑的老南瓜,等这趟回去之后,可要向师姐们讨一些万花谷的保养品。

走了大半个月,他终于离圣墓山只有一步之遥了。

“我说陆鸣依,你们这山怎么那么高。”唐未悔气喘吁吁地爬着楼梯,琉璃盏在他手中昏暗地亮着。

“也就你觉得累,但凡会点功夫的都不会这么费劲。”陆鸣依反正不用自己走,站着说话不腰疼。可能在灯里说话也不疼。

“你小子再嘲笑我一句,老子就把你扔到映月湖里!”和陆鸣依一起时间长了,唐未悔嘴里也一口一个老子。

“好好好,我不说话了,我是哑巴。”陆鸣依果然没了声响。

等唐未悔爬上山顶时,几乎累掉了半条命。只见山顶一众明教弟子正在挥刀训练,远处的台阶上还站着个人俯视着他们。

“你是里面哪个?”唐未悔举起琉璃盏好让陆鸣依看个清楚。

“上面那个。”

“上面哪个?”唐未悔眯起眼睛向远处看去。读书久了,他的眼睛也不好使了,远一点的东西看起来都是重影的。

“上面就一个。”陆鸣依指挥着唐未悔向前走,明教弟子们都停下来打量着他。

“还没看到?就是站在台阶上那个。”火苗胡乱地摇曳起来,想是陆鸣依急得抓耳挠腮。

上面那个……

唐未悔伸着脖子眯着眼睛轻轻走向前,琉璃盏轻盈的灯光映到高处那人的脸上。

只见那人剑眉星目,正炯炯地盯着他。

唐未悔皱了皱眉,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尖声大叫起来,向回跑去。

“啊!!!啊!!!啊!!!”他一切的语言都化为了三声惊叫,随他一起慌张地奔下楼梯。琉璃盏在他手中摇摇晃晃,火光明灭不堪。

“你跑什么?”陆鸣依的话语断断续续,“你慢点,我快散架了!”

“你他妈没告诉我你是明教教主啊!你想害死我吗?”唐未悔吓得声音都变了。

“我告诉你你还肯来吗?”陆鸣依被这胆小的读书人气得七窍生烟。

“你又坑我。”唐未悔快哭出来了。他一路直奔龙门方向,妄图尽快逃离明教教主的魔爪。

“大佬!别走!求你!当牛做马我都愿意!让我见见那个人!”事已至此,陆鸣依不得不好言相劝,才让唐未悔稍稍平复了心情。

“小唐,你为什么那么怕他?我都不怕。”陆鸣依见唐未悔略有妥协之意,不禁大喜。

你是盏破灯,他又不会把你怎么样。唐未悔心中懊恼,只是气还没上来,张不开口。

“小唐,只要你帮我问他几个问题,我就包你考取功名。”

“你怎么包?”唐未悔的嗓子干涩,火辣辣地疼。

“你不是要背书吗,我帮你背一半,考试的时候你带我去,保准没问题。”陆鸣依得意洋洋。

“考官怎么可能让我带私人物品?笨!”唐未悔气呼呼地骂道。

陆鸣依一句夸耀还没出口便卡在嗓子里,只剩了些含糊的咕哝。唐未悔终于在和陆鸣依漫长的吵嘴中扳回一局。但他心里并不高兴。

“好吧,你不愿意就算了,我们回唐门吧。反正我在灯里也挺好,每天跟你聊聊天很开心,比活着简单。”陆鸣依见唐未悔神色不悦,只好安慰他。

唐未悔冷笑了一声,忽然起身,拎起琉璃盏就向圣墓山走去,脚步重重落在沙子上,砸出一串深坑。

“喂!小鬼!我要见你们教主!”他抓住一个半大的孩童,冲他吼道。

那孩子看了他两眼,忽然放声大哭起来,引来一群白袍的明教弟子。

“你!干什么动我家孩子?”一个中年男人冲上来抓住他的领子,让他呼吸困难。

“误……误会啊。”唐未悔忙笑道,手中的灯也跌落在地。那个被他吼过的小孩怒气冲冲地走上来,一脚把灯踩碎了。

“哎呀!”唐未悔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了那人的手,蹲下把琉璃盏的碎片一片部落地拾起,小心翼翼地收进口袋。

“陆鸣依!陆鸣依!”他摇了摇那带着半扇琉璃的灯架子。可是火苗已灭,没有人回答他。

“小子,你叫我们教主的名字做什么?”刚刚抓他的男人见他对着一个破灯,叫着教主的名字,颇为恼怒。

“带我去见他!”唐未悔起身,泪水在眼中打转。

半个时辰后,唐未悔如愿被带到了“灯神陆鸣依”的面前。那人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又看了看他手中的灯,随即把人都支了出去。空旷的大殿上只剩了他们两人。

“抬起头来吧。”灯神陆鸣依冷冷地说道。

唐未悔翘起一只眼,只草草扫了一下便又低了下去。

想不到这陆鸣依的臭皮囊还是个美男子,唐未悔心中惊讶,却又带着些许窃喜。

“你来找我做什么?”灯神陆鸣依问道。

“你……你是琉璃盏的灯神?”唐未悔试探道。

“没错。”灯神陆鸣依竟干脆地承认了,出乎唐未悔的意料。

“那……那你能把身体还给陆鸣依吗……”唐未悔越说越没有底气,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你说呢?”灯神冷笑了一声。

唐未悔搔了搔头,不知该说些什么。

“不过我可以教你一个法子,让他幻化出肉体。只不过他的寿命只能有三十年而且会常常生病。”灯神的脸上忽然露出坏笑,叫唐未悔一时摸不着头脑。

“什么法子?”

“收集两颗夜明珠,月圆之夜放在湖边焚烧,那时把琉璃盏放在旁边,便能幻化出肉体。”

唐未悔长舒了一口气,这下总算能对那家伙有个交待了。还好这灯只是坏了个琉璃罩子,灯芯没坏,不然那小子就完了。须得尽快回到唐门,找人修一修。

“明教教主,至尊之位,我可还没当够呢。再者说,那小子能坐上教主之位还是靠着我呢。”

唐未悔不解,陆鸣依做教主与他何干?别是这无耻灯神想往自己脸上贴金吧。

“你还记得四年前明教和你们唐门起的冲突吗?”灯神虚虚地望着远方回忆道。“那时我还在琉璃盏中,答应陆鸣依实现他三个愿望,所以他求我让明教大获全胜。果不其然,他们那一队人马直接探入蜀中腹地,把唐家堡围了起来,还斩了唐门派来的使者,真是威风啊。等到他回了明教,便被封为护法,没两年就成了教主。你说,这是不是我的功劳。”说罢,灯神得意地大笑起来,很满意自己的手笔。

唐未悔听到一半,一道寒意便从脚底直窜上头顶。

斩了唐门的使者……

原来他父亲竟是这样死的。

“原来是你……”他的牙关咬得咯吱作响,身体颤抖得站也站不稳。

“怎么?伤到你了?那你去找陆鸣依报仇好了。是他求我实现这个愿望的,我不过是遂了他的心愿罢了。”灯神蔑视地扫了他一眼,端起茶杯轻轻撇着茶沫。

唐未悔本想上去跟他拼命,但想到自己绝不是他的对手,保不齐连性命都送了。他深吸了几口气,心跳终于慢了下来。这一刻他只想飞快地逃离这里,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最后奉劝你一句。”灯神见他回身向门外走,在他背后幽幽说道:“你还是不要和陆鸣依混在一起的好。我跟在他身边两年,他不过是一个眼中只有权力的小人,信任不得。他说的那些花言巧语都是为了利用你。你看,你还心甘情愿地替他跑到这里来,真是傻。”

唐未悔不想回答他,他只想逃开,不与任何人交流。

映月湖畔,晚风微凉。唐未悔坐在湖边呆呆地凝视着湖心的月色,他的脚已经麻木得失去知觉。待手心的冷汗都流干,他还是一动不动,像他们蜀中院子里常晒的腊肉。

身边残破的琉璃盏静静地映着月光。他曾好几次想把它扔进湖里,叫陆鸣依永世不得翻身。可不知为什么,到了最后关头还是把它放下了。

他不过是一个眼中只有权力的小人……

他说的那些花言巧语都是为了利用你……

灯神的话不断在头顶盘旋,像是被人刻在了脑子里,怎么也抹不掉。

他真的待我别有用心吗?唐未悔默默想道。可这几个月每日与那人朝夕相处,却觉得他并非像灯神口中所说的那样不堪。虽然陆鸣依总是一副盛气凌人的口吻,但每到自己失落彷徨时,他也不像堡里其他人一样对他冷嘲热讽,而是想法让他开心起来。虽然那不过是在吵嘴中让他两局。

他对自己的好,只是为了让自己代他找到恢复肉身的法子吗?若是他真的有了实体,会不会转眼就抛弃自己?自己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他却是一个武林高手。他常笑自己迂腐,如果有机会重获新生,那么陆鸣依一定不想再见到自己了吧。

唐未悔忽然鼻子一酸,头埋在胳膊里嚎啕大哭起来。映月湖听了那哭声也皱起了涟漪,像是被他带得心潮起伏。

哭了几声,唐未悔才反应过来自己竟为了这个杀父仇人哭泣,不禁厌恶起自己。

“你个小没良心的。”他娘以前常常这么骂他。

自从父亲去世后,他娘也一蹶不振,一下老了十岁,每日呆坐在竹楼上看着他爹以前回家常走的那条路。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她便说是老伴回来了,跌跌撞撞地非要下去迎人,摔了几回之后依旧如此。

“你个小没良心的!”唐未悔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巴掌,脸颊上立刻出现了一块红印子,火辣辣地疼。他要把这痛感烙进心里,一辈子不忘记。

 

 

三、

唐未悔回到唐门已有些时日,他每日的功课从读书变成了修灯。有些琉璃片碎得只有小拇指指甲的大小,甚是不好修。他拿浆糊糊了几日,却还剩一个角。他记得把所有的碎片都捡起来了,可翻遍了全身也没有发现多余的。

他刚回来时第一时间去找了门主。门主见是他,不耐烦地撇了撇嘴。

“这东西失传已久,哪有人会修了,赶快扔了吧。正好后山唐老炮在收垃圾,我帮你扔掉……”说着他就要把那零散的灯架子拿走。

唐未悔把它抱在怀里,说什么也不给。门主只好说了句“你这读书人”,把他赶了出去。

既然没人会修,那他便自己研究了吧。于是搞得现在满手黏糊糊的浆糊,一搓就掉下来一堆须子,黏糊糊的甚是恶心。不过总算是修补得差不多了,虽然样貌有损,但功能尚在。

于是这夜他重新点了起琉璃盏,静静等着陆鸣依出现。

火苗摇摆了两下,像在伸懒腰,可是陆鸣依的声音却始终没出现。

这家伙不会真的魂飞魄散了吧。唐未悔心中一惊,又差点哭出来。没了陆鸣依的这些日子,唐未悔着实寂寞。书也读不进去,饭也吃不下,一看到这残灯心中就泛出无限愁绪。唐小炮和唐小桩看他总是怅然若失,也不来捉弄他了,偌大的竹楼里只剩他和一盏变了形的琉璃盏,每日听着风雨声入睡。

“陆鸣依……”他强忍着泪,可不能先哭了,万一那人还在,又该笑话他了吧。

“嗯……啊……”终于,那贱兮兮的声音从破灯里幽幽传出,仿佛没睡醒一般。“唉哟,叫老子干嘛?”

“你……你没事了吧。”唐未悔还是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安然无恙。

“唉哟,这是在哪?”

“唐门。”

“你怎么回来了?我还没见到那个人呢!”陆鸣依这下是清醒了,他环顾四周,发现回到了熟悉的竹楼里,一时有些恼怒。

“我见过他了。”唐未悔虽然这些时日一直盼着和陆鸣依说话,但真到了这时候心中却又无比烦闷。他不想承认灯神的话在他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他说什么?”

唐未悔不知如何作答。若是按他的本意,他才不想告诉陆鸣依恢复肉身的办法,就把这人一辈子关在这破灯里,也算为父报仇了。可一听那人兴奋的语气,又不忍叫他失望。

“他到底说什么了?是不是我永远都不能变回人了?”陆鸣依见唐未悔的神色有异,猜到了半分,语气便低了下去,最后只剩了一句叹息。

“那也……那也没关系。”半晌,他忽然强装出开心的样子对唐未悔说道:“做人累得很,远不如做灯神,哈哈哈哈……”

唐未悔本来还在思想斗争,却没想到那人先安慰起了他,不禁心头一热,说道:“他倒是有法子,只不过需要两颗夜明珠。而且你复活之后只有三十年寿命,还会时常得病。”

陆鸣依听了大笑起来。若是他有个身体,恐怕早就笑弯了腰。

唐未悔话一出口心里便有些后悔。他心烦意乱,便一口气吹了灯。陆鸣依的声音立刻消失,只是那笑声的余音仍是盘旋在耳畔,搅得他心里乱乱的。

离进京赶考的日子不远了,唐未悔已耽误了不少功课,计划在这几天补起来。他警告陆鸣依若是想叫他点着灯,就不许多嘴打扰他复习,不然便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陆鸣依也看出来唐未悔打从明教回来起,就愁眉苦脸像是有心事一般,他旁敲侧击了好几日,那人始终是什么也不肯说。他只好乖乖地闭了嘴,唐未悔倒也守信,每晚点着琉璃盏。有时即便他睡着了,那灯也是炯炯燃着,柔和的光线笼在他身上,驱走他的梦魇。

唐未悔不想承认,他越来越离不开陆鸣依了。一刻不见那灯亮着,便一刻不得心安。有时手里捧着书,脑子里却想着陆鸣依,草草翻着页,却什么也看不进去。

“你说你心怀天下,那我也是天下一员,你心里有没有我啊?”陆鸣依随口一问。

唐未悔听了这话心中一缩,一股热火直烧上脸。但他仍装着无所谓的样子,冷冷回答:“无聊。”

有一日他提着琉璃盏在问道坡散步,悠悠天地间仿佛只剩了他们二人,一边沿着山势走下坡去,一边说说笑笑。那时他突然想,就这样一辈子也不错。待回到了竹楼,他却见到门主和门主的徒弟在他的小屋里徘徊。他刚想进去打招呼,却听得屋里传来门主低声的话语。

“未悔那孩子,心比天高,奈何资质平庸,无论文武,都是不上不下。”

唐未悔刚咧出来的笑容就这样生生合了回去。他悄悄下了楼,躲在竹林中,等门主走后才返回。

“小唐啊,你没事吧……”见唐未悔低头不语,陆鸣依担心地问道。

“没事……”唐未悔此刻出奇地冷静,他惨然一笑,捧起书着。

“他说的话你别当回事……”陆鸣依试图安慰他。

“他说的没错,我就是这样。”唐未悔翻了一页,面无表情地打断他。

“哎呀,你不知道,这些门主啊教主啊掌门啊都是这个臭样子,目中无人,好为人师,见到人就批评两句。我当过教主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吗?”陆鸣依笑嘻嘻地说道,“当然了,这些人确实有些比别人高明的地方,不然也坐不了这个位子。像我就比别人聪明,才做得了明教教主……”

“你能坐上教主宝座还不是因为灯神?”唐未悔忽然摔下书本,向琉璃盏瞪去。火苗心虚地跳了两下。

“他实现你的愿望,你如愿以偿。这就是你比别人高明的地方,你很会利用别人。”他恶狠狠地补了一句。

“不……不是这样,你听我说……”陆鸣依的声音有些颤抖。他见唐未悔起身走到架子上取下一把刀,忙喊道:“哎哎哎,你要做什么?”

唐未悔看了看那把父亲留给他的短刀,伸出左手,用刀尖在食指上划了一下,鲜红的血立刻涌了出来。

他揭开琉璃盏的盖子,把血一滴滴地滴在里面,像一串红色的珍珠,落在燃了数日的火苗上,一股细细的青烟冒了出来,陆鸣依的声音烟消云散。

唐未悔冷笑了一声,丢掉刀子,把受伤的手指裹在嘴里,盯着那缕越来越稀疏的青烟出神。

血的味道他在口中蔓延,混着些灯油味,咸腥无比。一如那日他驮着父亲的尸首回来时,衣服上久久散不去的味道。

他走到墙角那堆破铜烂铁旁,拿起锈迹斑斑的箭弩仔细端详。

那是他从小用到大的箭弩。

门主说的确实没错,无论文武,他都不过是个半吊子。他之所以弃武从文,就是因为以他的资质,成不了像他爹一样的大侠。无论苦练多久,他仍是差着别人一大截。他接受不了自己的平庸,倒不如弃武从文,还能安慰一下自己是不愿意学武,而不是做不到。

他当然羡慕天资聪慧的唐小炮,小小年纪已经能与门主过招。而他,只能伴着枯灯残笔,在考取功名的掩护下,便可以一直不承认,他这辈子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人。

陆鸣依虽然混,但至少有一句话说对了,做人真累。如果下辈子能叫他自己选择,倒不如做个灯神。

他瘫倒在床上,躺了一会觉得少了些什么,便起身把琉璃盏抱在怀里,手指摩挲着上面的裂纹。

门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一串串打在竹子上,听起来像有人吹着一首悠扬的曲子,从远处缓缓飘进他的梦里。

 

四、

唐未悔的生辰快到了,门主亲自来问他想要什么礼物。唐未悔思索了半日,告诉他,要两颗夜明珠。

门主半晌未答,他皱了皱眉头,对唐未悔说道:“你可要想好了。”

唐未悔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肯定地点点头。

听到这事,最高兴的是陆鸣依。从那每日都跳动不息的火苗中便能看出他愉悦的心情。

自从那日唐未悔在灯里滴了几滴血后,陆鸣依便觉得他像变了一个人。他隐隐约约觉察出唐未悔可能从灯神那里听到了些什么,可这小子守口如瓶,一点不肯透露。

考试的日子快到了,唐未悔启程进京。蜀中山高地远,路上怎么也得用一个月的时间。唐未悔把两颗夜明珠小心翼翼包裹着,又带了几本书,拎上琉璃盏,告别了门主,往成都去了。

“据我推算,下一个月圆之夜就在七日之后!”一路上陆鸣依都在倒计时。唐未悔在脑海中想象着他激动得直搓手的样子,觉得甚是好笑。

“你笑什么?”陆鸣依不满道。

“笑你小人得志。”唐未悔呸了一声。

“老子我就是小人了,怎么样?”陆鸣依开始破罐子破摔。

唐未悔虽然带着几本书打算路上临时抱抱佛教,但一点也没看进去。他唯一记得的恐怕只有第一本书的开头几页。他的内心反反复复,不知道帮陆鸣依恢复肉身一事,是不是做对了。

有时他很为陆鸣依高兴,想象着他恢复肉身后便能与寂寞的自己做个伴,两人闲云野鹤,游览名山大川;但有时转念一想,陆鸣依会甘心与他这样平庸的人来往吗?况且连陆鸣依本人都承认他是个小人,他会不会做出什么小人行径,掀起另一波风浪?那时自己再后悔就晚了。

唐未悔不清楚自己对陆鸣依到底是爱还是恨,他让自己开心是真,但杀父之仇也是真。若是他真的变回人,恐怕麻烦事会更多。

“唉……”唐未悔叹了口气,这世间问题太多,答案却太少。

陆鸣依似乎没发现唐未悔的矛盾,还是喋喋不休,说自己幻化成人后定要找原来的灯神复仇,然后重登教主之位。唐未悔听着心中烦恼,索性便把灯吹了,还自己一片宁静。

紧赶慢赶,唐未悔终于到了离长安城不远的马嵬驿,他经人介绍,住在了一个农妇家。那农妇叫严明,唐未悔叫她严婶。她是门主旧相识,只同一个五岁的儿子小虎一起生活。

今日便是月圆之夜,唐未悔答应月上中天之时,去附近的湖边焚烧夜明珠,给陆鸣依复活的机会。但他有个条件,就是陆鸣依化出肉身前不许说话,只要他说一个字,这事就吹了。所以陆鸣依今日沉默得很,但琉璃盏中一跃一跃的火焰让唐未悔知道,他一直在注视着自己。

这人要是有了身体,会怎样注视着我呢?唐未悔的眼睛没离开书本,思绪却已驰骋九霄。火苗耀武扬威地摇摆着,唐未悔一手托腮,把微微泛红的脸颊挡住。

傍晚吃饭时,严婶说近日盗匪猖獗,叫他半夜紧闭门窗,没事别出门,附近已有人家满门被屠。唐未悔心中咯噔一下,琉璃盏中的火苗也闪烁不停。但他随即咬了咬牙,道了一句:“不必担心我。”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严婶的儿子在外被人欺负了,闹着不肯吃饭,非要找他爹。严婶骂了他几句,他难过得躲回房间里哭起来。只听严婶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他的父亲原本是我家的仇人,可我却偏偏爱上了他,还生下了他的孩子。”

唐未悔一愣,不知道严婶竟有这段过往。隔了半晌,他才小心翼翼地问:“你不恨他吗?”

严婶露出一个复杂的笑:“这世上哪有纯粹的爱与纯粹的恨,大多是爱恨掺半,悲喜交集,谁又能说得清呢。”

唐未悔想到自己,心中五味杂陈,原本喷香的饭菜一下子索然无味,他随便吃了两口便回房休息。

是夜天朗气清,银盘一样的月亮正悄悄从树梢后攀上天空。唐未悔又看了一会书,才疲倦地揉揉干涩的眼睛,准备轻手轻脚地出门去。

这时,他却听到门外一片嘈杂,严婶的哭喊声和男人的骂声不绝于耳。他悄悄把窗户戳了一个洞,向外窥去。

只见一个彪型大汉站在院子里,正恶狠狠地说着什么,唐未悔没有听清。

“竟然是他!这么多年他怎么还在这?”陆鸣依失声大叫。这是他今日说的第一句话。

唐未悔也顾不得他破没破戒,压低声音问道:“这人是谁?”

“一个穷凶极恶的土匪,好几年前我在这跑商的时候劫过我的镖。他可能没想到自己劫镖劫到了祖师爷的头上,我自然打得他屁滚尿流。不过这家伙确实狠毒,抢劫过的人都不留活口。你别做声,悄悄躲在床底下,等他走了再出来。”

唐未悔犹豫了,“你说他不留活口,那严婶和小虎岂不是……”

“你又打不过他,”陆鸣依急了,“出去也是平白送死。”

唐未悔两手绞着衣角,决定静观其变。

只见窗外土匪一把揪过小虎的领子,严婶忙扑了过去,但是被一脚踢开。一柄明晃晃的长刀指着她,刀上跳动的月光刺进唐未悔的眼睛。

那一刻,唐未悔不知哪里生出了一股责任感,热血一上头,推开门便往外冲,把陆鸣依的叫喊甩在了身后。

“严婶!”唐未悔把严婶搀扶起来。

“你快放开他!”唐未悔虽想救人,但看着那尖刀也着实不敢上前。更何况那土匪脸上的长疤在夜色中可怖至极,一看就不像会善罢甘休的人。

土匪见他羸弱,不由得冷笑:“你这穷酸文人逞什么英雄,快把家里的钱都拿出来,不然我可不客气了。”

严婶哭说已经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给了他,现在只剩了这座房子,他若是想要,他们搬走就是,只求他千万不要伤人。唐未悔也忙解下钱袋,将所有的盘缠都扔给了土匪。

“这点还不够我塞牙缝。”土匪冷笑,“不过你们已见过我的样子,留你们不得了,拿命来吧!”

说着他就要一刀了结小虎的性命。

唐未悔没有多想,一下冲扑上去把小虎撞开。

刀尖不留情面地刺入唐未悔的小腹,痛感传遍全身每一个角落,连发梢也跟着颤动。唐未悔久不练武,挨了这一下,腿肚子不禁软了下去,但他还是硬撑着站直了身子,恶狠狠地盯着土匪。

那土匪毫无怜悯之意,一步跨过来,将整把刀直接刺穿了唐未悔。

唐未悔疼得冷汗直流,倒吸冷气。

“唐大侠!”严婶惊呼一声扑到他身边。

唐大侠……他只听别人这样叫过他的父亲。自己本领低微,算什么大侠?平白辱没了父辈的英名。

唐未悔心一狠,忽然伸手抱住土匪的头,两根拇指深深地抠入他的眼睛。土匪上一刻还在得意洋洋地大笑,这一刻却只能哀嚎。

他一把抽出长刀,四处乱砍。唐未悔胳膊上也中了一刀,但他仍是死死地抱住土匪的头不松,直到他的眼中涌出滚滚鲜血,浸透了脸上的刀疤。这恐怕是唐未悔平生武功最好的一次。

唐未悔松开他,跌倒在地。土匪双目已瞎,高声嚎叫着夺门而出。四邻都被惊动,家家户户都涌了出来,见到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土匪,无不恨得牙痒痒,他们拿起菜刀铁棒,将土匪痛打一顿。

唐未悔捂着肚子躺倒在地。此时明月高悬,东边却有滚滚云翳正气势汹汹地向它奔去——马上要阴天了。

唐未悔顾不上自己的伤势,半爬着冲进屋,把夜明珠搂在怀里,又一把抓过琉璃盏,踉踉跄跄向湖边走去。

“唐大侠,你要去哪,快回来!”严婶在他身后大叫。唐未悔摆了摆手,叫她不要管。

“唐未悔,你疯了!”陆鸣依冲他大吼,火光摇曳。

唐未悔仿佛没听到一样,闷声向前走。血流了一路,被脚一踩,登时印出他鞋底绣的竹子图样。

“唐未悔,我说话了,我破戒了!你不必再帮我,快回去!”陆鸣依若是变成人,恐怕要一巴掌把唐未悔打晕,拖回农舍。唐未悔没有答话,他已经看到了波光粼粼的湖面。

今夜的月色出奇的皎洁,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看似触手可及,实则都是幻境。

唐未悔捡了些杂草堆在一起,将怀里的夜明珠放入其中,又摸出两块火石攥在颤抖的手中。

“唐未悔,我不要身体了,我要你活着,你听我的话行不行!”陆鸣依急得发疯,这小子怎么油盐不进。

“我活……活不了了……”唐未悔小声说,“你是练武的,应该比我更清楚。”

陆鸣依沉默了,火苗直直地燃烧,在月光的浸泡中渐渐变成暖洋洋的橙黄色。他知道唐未悔说的是对的,他根本就活不成了。

“我答应……过你……”唐未悔接着说道。他的手慢慢失去了知觉,好像两根颤抖的树枝。手中的火石始终交错不上,火一直着不起来。唐未悔头上的汗如同瀑布,落在僵硬的指尖。

他一下一下机械地打着火石,仿佛一个信徒神圣的使命。终于,一颗小小的火星从火石中蹦了出来,点燃了夜明珠下的杂草,火焰一点点窜高。夜明珠映射着月光,突然间漫出一片银色的雾气,卷过琉璃盏,蔓延到湖面。

唐未悔松了口气,躺倒在地。只见他左边隐隐约约出现一个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与他并肩躺着。

那便是陆鸣依的身体了吗?这家伙的新躯壳竟然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也好,叫他日后一照镜子便会想起我。唐未悔用所剩无多的气力,轻轻抓住陆鸣依的右手。

“唐未悔,你坚持要帮我,不会后悔吗?”陆鸣依的声音轻飘飘的。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唐未悔此刻才觉得自己的名字起得好。

陆鸣依长叹了一声,说:“既然如此,那我不客气了。”

唐未悔偏过头去闭上眼,想不到自己平凡的一生就要如此平凡地画上句号。他的血汩汩地流着,汇成一个小小的湖泊,人也渐渐失了血色。陆鸣依的手从冰凉变得温热,唐未悔的手却是一点点冷下去了。

琉璃盏中放出一阵夺目的光彩,宛如陆鸣依在庆祝自己的新生。唐未悔觉得自己变得轻如羽毛,飘离了地面,周身暖洋洋的,所有痛苦烟消云散。

我一定是去天上见爹娘了,原来死也不是什么痛苦的事。下辈子投好胎,争取成为大侠……唐未悔想着。

等他再睁开眼时,他还静静地躺在湖边。明月不解风情,皎洁依旧。夜明珠的雾气已经散尽,自己的右手被人轻轻握着。

他猛然晃了晃头,看到奄奄一息的“自己”躺在身边。而他完好无损,安然无恙,连伤口都不翼而飞。

唐未悔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哈哈哈哈……重新做人的感觉真好啊!”唐未悔听到“自己”大笑起来。

“陆……陆鸣依?”他爬过去,借着月色,看见熟悉的脸上展露出他未曾见过的神情——那是他曾幻想过无数次的陆鸣依的神情。那张脸明明是自己的,可眼神却桀骜不驯,混不似自己照镜子时看到的懦弱退缩。原本低缓的眉峰陡然生出一股犀利劲,好像世界万般皆不入他法眼。

唐未悔在他漆黑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一个崭新的皮囊,仿佛能给他崭新的人生一般。

“你把身体换给我了?为什么?”唐未悔咆哮道,有一种万箭穿心的痛。

陆鸣依抬头看他一眼,笑道:“世上少了一个小人,多了一个大侠,有何不好?成全一下小人陆鸣依这辈子做得最伟大的事。”

唐未悔自己受伤时都没有哭,这时的眼泪却如泄洪一般,再也收不住,陆鸣依的眉眼在泪水中变成一道影。

“哪有小人用自己的性命换别人的?”唐未悔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我算什么大侠,武功低微,脑子也不好。我就是个废人,算哪门子的大侠!”唐未悔一拳一拳砸着地面,砸出一个个浅坑,血水立刻慢了进去。他深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像父亲一样本领高强。

陆鸣依笑了两声,“侠义在骨,与武功高低,本领大小,见识深浅没有关系。你放心,你天生就是当大侠的料。”

“陆鸣依……你不在了我该怎么办?”唐未悔抹掉泪水,想看清陆鸣依的脸。

“就像遇到我之前一样活。”陆鸣依的话劈开了唐未悔心里最后一道闸门,他刚刚抹掉的泪水一下又汹涌起来。

陆鸣依挣扎着伸了伸手,抓住唐未悔的手腕。他手上的血已经干了,血痂陷进唐未悔的肉里,带来一丝刺痛。

“亦余心之所善兮……

“虽九死……

“其犹未悔……”他轻轻背出唐未悔教给他的话,已然气若游丝。

“……未悔……”他此生第一次这样单独地说出这两个字。像是喃喃地重复自己的话,又像是轻轻呼唤着唐未悔的名字。

“未悔……”陆鸣依把一抹柔和的目光停在唐未悔脸上,不动了。

阴云已遮住了半个月亮,天上忽然飘下几滴小雨,正落在陆鸣依脸上,像他流出的泪。他的手还留有一丝余热,和唐未悔平日里摸着琉璃盏时感到的温度一样。

陆鸣依脸上有隐约的笑容,嘴角微微翘着,带着一点戏谑,仿佛又在笑话唐未悔胆小如鼠,不该为了这么点事落泪。唐未悔没想到自己第一次端详陆鸣依,竟是在他死的时候。他想再叫一声他的名字,一张口,却只发出一串撕心裂肺的喊叫,如同野兽哀鸣。

月亮终于识趣,整个隐在云层之后。天地寂寂无声,山川起伏的剪影也都被收缴在夜雾之中,只留出一片晦暗,陪伴着唐未悔独自悲伤。雨越下越大,把陆鸣依身上的血污冲刷得一干二净,连指缝中凝固的血沫也消失不见。

明天,太阳会破云而出,万物会欣欣向荣,这里的人们会平安健康,一切都与他刚来时毫无变化。惟有他变了——

他的躯体死了,他的魂魄也回不来了。

 

五、

唐未悔没有进京考试,他带着陆鸣依的骨灰,和那盏再也无法点亮的琉璃盏折向西边,奔明教去了。

唐未悔在映月湖边将骨灰一点一点洒向湖面,湖面立刻像落满了星辉,在月光下闪烁。晚风温柔,风中传来几声鸟鸣,是大漠在为陆鸣依唱挽歌。

回到唐门后,唐未悔闭门不出。同门以为他这次又没考好,也不敢前来打搅,连调皮捣蛋的唐小炮也安分下来。他烧掉了考功名用的书,重拾了锈迹斑斑的千机匣,每日埋头练武,除了吃饭睡觉耽搁几个时辰外,一刻不停。

唐未悔留了一点陆鸣依的骨灰,收在一个精致的锦盒中,日日戴在身上。那盏灯他还是照旧走到哪带到哪,有时还会对它言语两句,却再没听到答话。

后山收垃圾的唐老炮来看过他几次,执意让他把灯扔了。

“你这破灯都快碎成渣了,还留着做什么,不如换俩钱儿买个新的。”他冲唐未悔嚷嚷道。

唐未悔只是把灯抱在怀里,粗暴地把唐老炮赶了出去。

门主很担心唐未悔,怕他钻牛角尖,便给了他一笔钱,想打发他去江南替自己办事。开始唐未悔不肯,他只好换了个法子。

“我听说江南有一个修灯大师,无论灯坏成什么样,他都能‘妙手回春’。你不如去看看,说不定能把你这琉璃盏修好。”

这样一说,唐未悔才答应下来。

门主放了心,江南是烟柳繁华之地,天赐钟灵毓秀之德,宝马香车,亭台轩榭,更有意气风发的少年,和面若桃花的姑娘。无论唐未悔经历过什么,他的忧愁都能化解在江南温柔的怀抱中。

“你真的放心他去吗?”唐老炮一改往日的不正经,忽然严肃起来。

“伤心只有时间能治愈。”门主望着天上的浓云感叹。

唐老炮走后,门主轻轻打开衣柜,从一道暗格中取出一个盒子。盒里装着一个和唐未悔手中一模一样的琉璃盏,一看就有些年头了,琉璃罩子已经熏染了些黑色。但是灯上却一尘不染,显然有人时常擦拭。

“我说得对吗?”门主惘然道。

唐未悔动身那天,是蜀中一个平凡的阴天。他坐在船上,怀中抱着琉璃盏,腰间挂着锦盒,只随身带了一个小包裹。江上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唐未悔吸了吸鼻子,嗅到一股眼泪的味道。

门主又叮嘱了几句,这才依依不舍地叫船夫开船。一叶小舟就这样带着唐未悔顺流而东,向着繁华的江南驶去。

唐未悔对面坐着一个年轻的姑娘,操着一口吴侬软语,想来是回家探亲戚。她一上船便拉着唐未悔说个不停,给他介绍各色江南景致。唐未悔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敷衍地点点头。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挤过密匝匝的吴语,溜到耳畔——

“小唐……”

他赶忙掀开帘子向外张望,小舟被他带得左摇右摆,对面的客人小声骂了几句。

雾散了,岸上空无一人,水面清圆,一切如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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